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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大富豪(吳蔓玲)

吳蔓玲

本文原刊於《舉目》18期

真實的一面

        作家帕克‧龐墨爾(Parker Palmer),永遠忘不了自己頭一次遇見盧雲(Henri J. M. Nouwen)的情景。那是在一個退修中心,每天早上都有四十五分鐘的傳統靜默聚會。

        龐墨爾描述道:

        我察覺自己坐在世界級默觀大師的身邊,我心裡熱切期待在敬拜時從他身上學到非凡的体驗。不過,當我們坐在這普通、樸實無華的房間中,安靜下來時,我發覺長椅搖動著。我張開眼睛,往左看,看到盧雲的腿正抖個不停。他很努力地要安靜下來,但是沒啥進展。隨著時間前進,他的煩躁不安更是嚴重。我又張開眼睛,只看見他在看手錶(註1)。

        乍看這份描述,與盧雲靈修大師的形像實在不合。會不會剛巧他有心事,才會這樣子?在閱讀了好幾本有關盧雲的書籍之後,才明白這是他“真實”的一面。

        麥可‧福德(Michael Ford)指出:“對盧雲來說,祈禱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祈禱時會抖動、咳嗽、動來動去的,但對自己躁動,他卻似乎毫無知覺。他那顯然沒有安息的禱告,餵養他。當他的身体扭來扭去時,他的靈魂正雲遊他處。”(註1)

        儘管盧雲的作品常提到默觀與禱告,也鼓勵人靜默祈禱,但祈禱對他來說,的確不是一件易事。從而,我領悟到自己為何第一次接觸他的書,就愛不釋手,彷彿書頁中 的文字會跳躍出來──我想這是因為每本作品都是他自己生命掙扎的領悟。領悟不見得一定發生在靜態中,而是深思生命中點點滴滴的瑣事後得著的靈感。並且有些 領悟,是必須窮一生之力去實踐的。

離開學術界

        縱觀盧雲一生,最大的轉捩點就是從絢麗多姿、備受尊崇的學術界,“退”到照顧殘障者的方舟之家,擔任牧者──要知道盧雲“退”之前,哈佛大學給盧雲的禮遇極優,他每年只要教半年課,其他半年隨他自由使用(註2)。

         做出那個決定對盧雲來說,並不容易。什麼是他最大的掙扎呢?他自述:“離開哈佛是很困難的決定,好幾個月以來,我一直七上八下的,想搞清楚離開哈佛是否背叛 了我的召命。外面有聲音告訴我:“你在這裡可以成就許多事,人們需要你!”而內心又有一個聲音說:“向人傳福音卻喪失自己的靈魂,又有何益處?”(註3)

        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做這個決定的?我們或許可以從他日後的反思一見端倪:“我喜歡教書,不過……我感到自己需要某樣更深刻的東西,並且我了解自己在基督裡扎根不夠深。我渴望擁有更多。”(註4)

        盧雲提到自己在廿年學術生涯後,內心開始感到一股威脅。他省思:“隨著年紀漸老,我是否與耶穌更接近?”他也意識到經過廿五年神職人員生涯後的他,禱告生活 貧窮、孤立,總是在處理十萬火急的事。儘管人人都說他很成功,但是他內心深知,外在的成功,已經使自己的靈魂落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他自省,“我的生活缺乏默觀的禱告。生命寂寞。不斷在處理似乎是緊急事件。這可正是靈魂受壓制的徵兆?”(註5)

        方舟之家的生活,使盧雲的心靈得到歸宿。楊腓力提到,盧雲在方舟被分派照顧一位年輕的重度殘障者亞當。亞當不能說話,也不能換衣服,不能自行走動,甚至連吃飯也需要人幫助。盧雲必須學習怎樣餵亞當吃飯、為他換衣服、洗澡。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真是大才小用,然而,盧雲漸漸領悟到,最大的受益人是他自己。當他坐在默然無聲的亞當身邊時,他領悟到自己過去在學術界與基督徒事工中,努力要獲得成功的行徑,是由何等猛烈的爭競心態所推動的。

        他深刻体會到:“我們之所以為人,並不是由于我們的頭腦,而是由于我們的心;不是我們的思考能力,而是我們愛的能力。任何人認為亞當是植物人或是像動物般的生物,就忽略了一個神秘之謎──亞當有完全付出愛與接受愛的能力。”(註6)

        在《奉耶穌的名──屬靈領導新紀元》(In the Name of Jesus)一書(註7)中,盧雲分享自己在方舟學到的三樣功課:

功課之一

        他與一屋子智障的人住在一起,令他大吃一驚的是,他們喜不喜歡他,與他的成就與能力毫不相干。在這裡,盧雲在聖母大學、耶魯大學、哈佛大學的資歷,全無用武之地。因為根本沒有人能讀他的書,並且多數人連學也沒有上過。

        他說:“就許多方面而言,這個經歷仍是我新生活中最重要的体驗。因為它迫使我重新去發覺自己的真正身分。”這些受傷、不矯飾的人,幫助他放掉那以成就、能力包裝的自己,重拾那易受傷的自我,願意打開自己,接受愛與付出愛。

功課之二

        六年的神學教育,訓練他怎樣執行聖禮、輔導人、牧養會眾。來者有疑問,他就有答案;人生觸礁,他有解答;有痛苦,他有安慰人的話語。然而,多年的事奉以及學校的教學工作,並沒有使他脫離個人主義。他走入人群,但一回到家,他自有個人的生活天地。畢竟,人人有權擁有私生活。

        然而,到了方舟,他的個人主義受到嚴重的挑戰:突然間,大家要曉得他的全部行蹤。方舟之家指定一位成員陪伴他,並且組成一個小組,幫助他決定哪個邀請要接受,哪個邀請要拒絕。

        方舟那些智障的人,最常問的問題是:“你今天會不會回家?”一回,他出門旅行,忘了向其中一位智障徐福(Trevor)告別。一到目的地,就接到徐福傷心的電話:“亨利,你為什麼離開我們?我們想念你。請回來!”

        盧雲從中領悟到:“住在一群受傷沉重的人中的我,漸漸看到我人生多數的時候,像是小心走在一條細細的鋼絲上,努力不掉下來跌斷腿,總是為了期盼得到他人的掌 聲。”他体會到單打獨鬥,並沒有力量吸引萬人歸向神。我們必須有個安全的地方,在團体中操練認罪、悔改,分享自己內心的痛苦與掙扎,更深進入上帝的愛。

功課之三

        隨著年紀老大與人生的体驗的增長,盧雲原本愈來愈有自信,覺得有充足能力表達自己。並且讓別人接受自己。覺得自己能掌控任何情況。然而,一到方舟,他發現自己所有的控制力都瓦解了。每時每刻都充滿了意外事件,讓他措手不及。

        舉例,比爾不管同不同意他的講道,都不會等到聚會結束才說出他的感覺。在方舟,邏輯的觀念,不見得會得到合邏輯的回應。

        盧雲觀察到:“當人擁有低知識水平時,他們讓自己的心──他們深情的心、他們憤怒的心、他們渴望的心──毫無掩飾地直接表達自己的感受。”他們的反應,嚴重挑戰了盧雲的控制慾。

        盧雲自承:“花了很久的時間,我才在這不可預測的氣氛中有安全感。不過仍有些時候,我強行要大家閉嘴、坐好、聽我說話,並且相信我說的話。

       “我逐漸觸及‘領導力主要意味著被領導’這項難解之謎。我發現自己學到許多新的事情……他們教導我學習喜樂、平安、愛、關心和禱告──這是我從未在任何神學院學習的。他們也教導我悲痛與暴力、恐懼與冷淡,這是沒有任何人能夠教導我的功課。”
“最重要的是,他們讓我一瞥上帝起初的愛,往往是在我開始覺得沮喪、灰心的時刻,我体會到這份大愛。”

       他還指出,權力之所以令人難以拒絕,可能是由于權力本身提供了一份簡單的替代品,代替執行“愛”這個困難的任務。

五百位朋友

        在方舟之家的盧雲,不再讓似乎緊急的事件推著他團團轉,而是做時間的主人。這並不意味著他自此逸游自恣,隱居在方舟中,不問世事。

        聖公會牧師鮑勃‧馬西(Bob Massie),是盧雲相交十八年的老朋友,曾提到在他婚姻觸礁時,盧雲陪他走過一段黑暗的歲月。當他再婚時,盧雲來參加婚禮,並為他祝福。在賓客歡笑聲 中,他看到盧雲臉色蒼白,很疲憊的樣子。盧雲告訴他,他身体不太舒服,想當晚搭飛機回方舟。于是,他們約好來年再見面。

        不過,這是永別。三個月後,盧雲走了。後來,當他看到盧雲《安息日誌》(Sabbatical Journey)的手稿,才發現盧雲生前最後一年的的行程緊湊──他總是有時間給他的朋友。鮑勃十分生氣,氣盧雲總是想著別人。(註8)

        盧雲不僅對朋友是如此,對陌生人也是一樣。楊腓力曾提到一個吃驚的發現:在一次作家聚會中,畢德生(Eugene Peterson)和傅士德(Richard Foster),提到一位熱切的年輕人,向他們尋求屬靈指引。他們倆人都回了一封信,親切地回答了他的疑問,並且建議他閱讀幾本關于靈修的書籍。

        後來,傅士德發現,這位年輕人也同時向盧雲求助,“你絕對難以置信,盧雲怎樣回應!他邀請這位年輕人到方舟住一個月,為的是可以就近給予他屬靈的指導。”(註9)

        當閱讀盧雲的這些故事時,我們可以發現,“與其他人活在此時此刻”,總是盧雲生活中的優先重點。楊腓力所述說的故事,一再發生在不同人的身上,這似乎是盧雲處世的模式。

        安得烈‧肯乃迪(Andrew Kennedy),曾提到自己面對家人自殺死亡,生命落入低谷時,寫信向盧雲簡介自己的景況,並問他是否可介紹一位屬靈的輔導(我猜他認為盧雲是大忙人,不好麻煩他)。

        結果四天後,他收到一封回信,盧雲“毛遂自荐”,要與他見面。在見面交談後,肯乃迪又要求盧雲推薦一位輔導。盧雲狡黠地笑了笑,推薦自己。就這樣,他開始一週兩次與盧雲見面,每回談個一兩個小時。這改變了他的生命(註10)。

        盧雲就是這樣的人,他總是有時間,有生命的空間,願意給予他人。盧雲的作家朋友克里斯多夫‧迪凡克(Christopher de Vinck)說,盧雲主動與五百位朋友保持友誼,他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特別、可愛、很有意思(註11)。

        盧雲還有個有意思的地方,他不少朋友也提到,若是盧雲寄什麼東西給你,你一定要回信致謝,不然他會心裡很難受。

        這似乎與許多人心目中的、理當“施恩不望報”的超然作風不合。其實,這與他美好的靈性並無抵觸之處。縱覽聖經,天父渴望我們回應祂的愛,每每躍出書頁,這與 祂對我們無條件的愛並沒有衝突。盧雲一生追求明白天父的愛、並且活在祂的愛中。因此他喜歡收到謝卡,並不是要人回禮,而是要一份愛的交流。

        遂特(Leonard Sweet)說:“後現代的窮人是時間不夠用的人。”(註12)照盧雲生命的最後十年的方舟生活來看,他的心靈總是有時間與空間來關心人,堪稱是後現代的富豪。

附註:
1.Michael Ford, Wounded Prophet – A Portrait of Henri J. M. Nouwen, Doubleday, New York (1999), p5.
2.Jurjen Beumer, Henri Nouwen – A Restless Seeking for God, 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 New York, 1999, p. 54.
3.同上,第56頁。
4.Philip Yancey, “Knowledge of the Journey”, Edited by Christopher de Vinck,Nouwen Then – Personal Reflections on Henri, , Zondervan Publishing House, 1999, p. 24.
5.Henri J. M. Nouwen, In the Name of Jesus – Reflections on Christian Leadership, 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 New York, 1989, p.9-10.
6.Philip Yancey, “Knowledge of the Journey”, Edited by Christopher de Vinck, Nouwen Then – Personal Reflections on Henri, , Zondervan Publishing House, 1999, p. 30.
7.Henri J. M. Nouwen, In the Name of Jesus – Reflections on Christian Leadership, 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 New York, 1989.
8.Bob Massie, “God’s Restless Servant”, edited by Beth Porter, Befriending Life – Encounters with Henrie Nouwen”, 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 New York, 1998, p. 17-19.
9.Philip Yancey, “Knowledge of the Journey”, Edited by Christopher de Vinck,Nouwen Then – Personal Reflections on Henri, , Zondervan Publishing House, 1999, p. 23.
10.Andrew Kennedy,“A New Way to Love”, edited by Beth Porter, Befriending Life – Encounters with Henrie Nouwen, 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 New York, 1998, p. 39-51.
11.Christopher de Vinck, The Journey Toward Bethlehem, p. 14 – 19, edited by himself, Nouwen Then – Personal Reflections on Henri, , Zondervan Publishing House, 1999.
12.Leonard Sweet, Soul Tsunami, Zondervan, 1999.
作者現居加拿大渥太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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