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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吹又生——煩人老媽成長記(夏娃)2023.09.16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3.09.16

夏娃

 

有個笑話:失火的時候,美國人會沖進火裡救狗,中國人會衝進火裡救媽。在美國看到那麼多恨不得讓狗吃肉,自己啃骨頭的鏟屎官們後,我開始發現這個玩笑有其可信度;隨著年紀漸長,跟媽媽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我正逐漸變成那個會衝進火裡救媽的人。

看來玩笑不都是假的。於是我決定寫寫我媽。

 

寶寶,早飯,早飯!

從上小學起,我就開始覺得媽媽太煩了。為了杜絕我不吃早飯的壞習慣,媽媽會手裡拿著肉包子或粢飯糕,追我兩三條街,一邊追一邊喊:“寶寶,早飯,早飯!”引得我的小夥伴看到我就起哄:“寶寶,早飯,早飯!”

中午怕我來不及吃完午飯,媽媽居然把時鐘偷偷撥慢一刻鐘,害得我下午回到學校的第一節課常常會遲到、被罰站。

我上中學、大學,及至後來工作,大多數時候住在宿舍或出租房。媽媽隔三差五地來“查崗“。有時候我回房間,發現怎麼髒衣服不見了,或者冰箱裡塞了一堆有的沒的,那肯定是媽媽來過了。

尤其是我上班的時候,媽媽動不動就打電話給我,都是為了囑咐我,冰箱裡哪一層放了什麼,什麼時候先吃哪一個。或者哪幾件髒衣服,她拿去洗了,我不要浪費時間到處找……好像我會擔心家裡進了小偷,專門來偷我的髒衣服,並且還不忘記給我留點食物作為交換。

 

一鍋攪不開的粥

從家庭心理學的角度,我們家是典型的糾纏型家庭(Emmeshed family)。“糾纏”還算委婉的,不如說是一團糾結的亂麻,一鍋攪不開的粥。

尤其我媽,完全不知邊界為何物。家裡任何人發生任何事情,當事人還沒怎麼受影響,她已經覺得天塌下來了。我初中升高中沒考好,媽媽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整天如同腳灌了鉛,走路都提不起後跟。姐姐的女兒得了心肌炎,我媽緊張到半夜發惡夢,不是夢見小女孩從高樓上掉下來了,就是被大水沖走了。

不僅家人在媽媽那裡找不到邊界,有時外人也難以倖免。到我家做客的,不管你餓不餓,她一定要把你塞到打嗝才夠。如果她看見你穿得單薄了,非得轉彎抹角,問上幾十遍“你冷不冷?”直到你加件外套才作罷。

媽媽強加與人的好意,一般人很難拒絕。她這麼滿腔熱忱,又是這麼地需要被人需要,誰忍心辜負她、傷害她?

要是有人偶爾委託她一件事,那更立刻變成她的奮鬥目標。

她有個好朋友的先生得了絕症,她不僅偷偷地把家裡的積蓄全借了出去,而且還用自己的名義各處借錢,給人看病用。我爸知道後,氣得好久不跟媽媽講話——因為絕症是個無底坑,萬一人家還不了,也沒法催。後來那位先生沒怎麼治療,很快就去世了,所以大部分借款都還了回來。

 

不停歇的馬達

別人託她的事也就算了,她還會拜託別人很多事。一到過年過節,裹粽子,包湯圓,縫被子,裁新衣,家裡總是來來往往一堆阿姨,都是媽媽找來幫忙的。

平時她叫我和我姐做的事情,更是多如牛毛,數不勝數。如果她工作的單位,有上級領導要來檢查,那我們全家沒有一個可以消停的:趕報告,抄表格,打掃衛生,出黑板報……人人都得出力。

媽媽也是一部不停歇的馬達。

她工作的事業單位(non-profit),為了生存,決定創收(為本單位增加收入)。她馬上開始尋找各種辦法,最後說服領導,把離火車站不遠的辦公室,改成了招待所。白天大家辦公,晚上拼出好多簡易隔間,供第二天一大早趕火車的旅客湊合過夜。

旅客用過的被子、床單沒地方洗,她又組織鄰居大媽們到我家洗。既讓大家掙了外快,又為單位解決了難題。至於我家是不是整天鬧哄哄的,她沒考慮過。

就算歲月靜好,媽媽也會時不時突發奇想,指揮大家把家裡牆壁刷一刷、把傢俱位置換一換……

因此,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在每天回家的路上,就會向老天爺求告,今天大家都沒事,媽媽情緒穩定,沒有任何拍腦袋的新想法,家裡沒有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長大後,我更是小心翼翼地跟媽媽保持距離,以求天下太平。

 

像從沒為自己活過

我第一次結婚,爸媽在參加完婚禮後,坐飛機從紐約回上海。

事後爸爸告訴我,因為前夫在婚禮期間就對我態度很差,媽媽幾乎沒有間斷地在飛機上哭了一路,也就是近20個小時。從此我不跟媽媽提一句我婚姻當中的任何事,或生活中的任何挫折。我寧願獨自承擔痛苦,也沒有勇氣面對媽媽的眼淚。

苦苦撐了很久,最終婚姻還是失敗了。

離婚以後,我一個人在美國生活。爸媽再次來探望我。小住了一段時間,他們要回上海了。在機場揮手告別的檔口,媽媽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寶寶,你今年春節要一個人過了嗎?”我還在思考答案,媽媽的眼淚已瞬間流成了河。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來不及想對策安撫媽媽,也來不及隱藏和管理自己的情緒,只能一把抓過爸爸 :“交給你了!”就轉身逃跑了。從此,我不敢給媽媽送飛機,也不許媽媽送我。

我寧願像爸爸那樣沉默近乎木訥,也不喜歡像媽媽那麼愛折騰,動靜大,掏心掏肺。

媽媽這樣的性格,活得很累、很辛苦。她好像從沒為自己活過。她的心總是懸在某個人身上,父母,丈夫,孩子,親戚,朋友……為著某個人、某件事,她像蠟燭一樣燃燒自己,用鋪天蓋地的關心,和氾濫成災的愛意,席捲那個人,讓對方像面對洪水一樣膽戰心驚,喘不過氣來。

 

每個人都認識她

媽媽年過半百之後,居然信主了!我開始以為,她就是找個精神支柱。因為在我們家,她付出那麼多,獲得那麼少,沒有一個人能給她安慰。而且她那麼愛熱鬧,教會那麼多姊妹,從此她就不寂寞了。我在美國不也是如此嗎?我參加教會的原因,就是因為聚會結束後有中餐,再加上可以跟人說說中文。

當爸媽再次來美國探望我的時候,媽媽要求去我的教會。我在那個華人教會呆了一年多,幾乎沒人記得我的名字。媽媽參加我的教會才一兩個月,每個人都認識她,而且知道我是她的女兒。

她在我的教會,交了很多好朋友。幾年以後,教會裡還常常有人問起她的情況。

一位小姊妹跟我提起:“你媽媽好有愛心!她看見我,就抓住我的手,問我冷不冷,好擔心我著涼!我趕快跟她說,我不冷,讓她放心。”

我苦笑一聲,問:“你說不冷,我媽是不是根本不聽,繼續問你冷不冷?”姊妹回答:“沒有啊!她就微笑地著看我,好像比我媽對我還滿意。”

我有點吃驚——雖然媽媽還是熱情依舊,但好像又沒那麼熱情了。她居然不再堅持別人接受她的好意,不再不達目的不甘休了。

 

味道不一樣了

2005年,我被外派去上海工作。

那時,媽媽離開了她最初參加的教會。那個教會由來自河南農村的傳道人夫婦創立,從兩三個人一起查經,發展到了幾百人的規模。媽媽是最初的那幾個人之一。為了這個教會的誕生和發展,她投入了許多精力、時間和物力,帶了許多好友加入,並參與服事。

帶領人沒有受過多少神學教育。隨著媽媽越來越熟悉聖經,她越來越覺得,講臺的教導偏激,教會的管理也越來越趨於封建家長制。因此,即便她們幾個開創教會的元老很受牧師和會眾的敬重,而且她的許多閨蜜也都不願離開,她還是毅然轉去了一個神學教導更平衡、紮實的教會。

她心意堅決,一句“我去教會是去找上帝,不是去找人”,讓我肅然起敬。也許教會不再是媽媽的精神拐杖,也許她對上帝的專注,使她超越了自身,改變了她一直以來討好人、圍著人轉、在人群中如魚得水的性情。

2008年國內主辦奧運會,許多家庭教會都被迫關門,我媽媽的教會也不例外。

我以為媽媽大概又要難過到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又要想什麼辦法折騰了。沒想到她告訴我:

“我哪會吃不下,睡不著!又不是我的教會,主的教會主負責!不過聚會是肯定不能停的。沒人租房子給我們,我就提議大家去找飯店。結果找到一個飯店老闆,答應我們只要點夠菜,可以給我們包場地三個半小時,隨便怎麼用。反正我們聚會完也要吃愛宴,現在聚會吃飯兩不誤。吃不完還可以打包回家,連晚飯都不用做了。你看主安排得多好!真是萬事相互效力,讓愛上帝的人得益處啊!”

然後,她又絮絮叨叨把菜名給報了一遍。

我有些擔心,問她:“要是政府連這都不允許,把你們從飯店趕出來呢?你會帶著老媽媽們抗議嗎?”媽媽回答:“抗議幹嘛?聖經不是說要順服掌權者嗎?乖乖地離開,再換個別的飯店唄。就是原來的老闆要心疼失去我們這批客戶了。”

我覺得很好笑,又覺得這很神奇。媽媽還是會折騰,還是喜歡為人操心,但她的那股折騰和操心的勁兒,被上帝摸了摸,味道不一樣了。

 

終於“兵戎相見”

在上海呆久了,有一次,我跟媽媽終於“兵戎相見”了。

就像以往一樣,媽媽不斷地關心我,怕我一直單身想不開,時不時給我打電話。有時,一天打十幾、二十來個。

有一次,她打來電話時,我正好進地鐵。信號不好,我聽得見她,她卻只能聽見列車呼嘯聲。我聽見媽媽在電話那頭,不斷焦急地呼喚我的名字,彷彿為了阻止我跳下鐵軌尋短見,喊到嗓子都要冒煙了。我的心揪成了一團。

要是以前,膽怯的我會儘快收拾行李逃回美國。幸而那時我也認真信主了,我也不一樣了。我決定跟媽媽好好談談。

我知道,我是她的心頭肉。如果我要她別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大概就跟挖她的肉一樣。然而我更知道,“以別神代替耶和華的,他們的愁苦必加增”(《詩》16:4)。如果我真愛我媽,我必須讓她知道,她所愛的人都會讓她失望,甚至傷她的心。我也承受不了她那麼重的關注。她的愛只會讓我窒息。

“主的靈在哪裡,那裡就有自由。”(《林後》3:17)我請求媽媽把我當成主裡的一個姊妹,用基督的愛給我自由,相信上帝對我的照顧和關心遠遠超過她的,相信我們母女兩個在耶穌的手裡,不用彼此糾纏也會過得好好的。

我媽媽居然接受了我這把刀刃的摩擦,從此不再日夜牽掛。她一天只和我通一次電話,每週只見一次面。漸漸地,我開始不再怕跟媽媽接近,不再像濕手怕沾麵粉一樣了。反倒是她有時候把我沒說完的電話掛了,因為她的查經時間到了。

我可以在媽媽面前放輕鬆了,我也開始願意跟媽媽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不再報喜不報憂了。

媽媽的話越來越少,卻越來越精闢。我吃虧了,她來一句:“施比受有福。”(《徒》20:35)我受委屈了,她來一句:“凡是出於上帝的,你就默然無語。”(參《詩》39:9) 

雖然,我還是怕媽媽會為我擔心,但是我絕對不會再怕,她沒有我活不下去了。我反而擔心,如果沒有媽媽用禱告托住我、用智慧開導我,我該怎麼面對生活的挑戰呢?

 

我們家的定海神針

最讓我刮目相看的,是媽媽對爸爸的態度。

爸爸長年累月不善表達、無意溝通。而且,他在生活很多方面,好像一個“巨嬰”。媽媽在家庭中,承擔了絕大多數的責任,也受了很多苦。我常常擔心,等到爸爸老了、走不動了,一直為爸爸透支的媽媽,也許會達到一個臨界點,突然怒氣大爆發,把爸爸用輪椅推到廢品回收站倒了。

信主以後,不知道媽媽禱告了多久,她真的達到了一個臨界點——不是怒氣突然大爆發,而是怒氣突然大消化。媽媽不再期待她的投入會得到什麼回應,或者她的辛勞得到任何肯定。她就那麼不刻意地付出、不經意地收穫。

而今,媽媽才跟教會出去退修幾天,爸爸就天天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當媽媽不再在乎丈夫或者孩子是不是需要她的時候,她成了我們家的定海神針。

 

越老越旺的勁草

有人說,面對父母,就好像面對熟悉的陌生人。你熟悉他們的一舉一動,卻並不真正認識他們。

以前我所看到的媽媽,可能有她原生家庭留下的烙印,可能有在婚姻中受到的損耗或滋潤,也可能是按著社會的期待而扮演的各種角色……然而直到我跟媽媽都信主以後,我們才開始透過那些熟悉的影子,真正彼此認識,才開始注視彼此的眼睛,用心對話。

原來的媽媽並沒有消失。她只是在上帝的手裡像銀器一樣,被仔仔細細地擦拭、打磨,突然就亮了!

每當我看到媽媽那麼喜樂滿溢、容光煥發,就覺得好喜歡,好喜歡。

以前爸爸常常笑話媽媽像野草一樣頑強,什麼樣的環境裡,都能呼啦啦長一大片,讓人不禁想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詩句。我覺得,媽媽確實就像被春風特意吹過、越老越旺盛的勁草!但願我們全家都跟她一起生長,長成一片綠洲。

 

作者來自上海,留學美國,現居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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