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4.01.29
希雅
母親是個急性子。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時候被她各種催:“快點走,否則我不等你!”“快點吃,要不飯就涼了。”“你怎麼這麼磨蹭呀,還不快點寫!”“快點起床!你要遲到了!”……
內在小孩
偏偏我的性格像父親,是個慢性子。即使母親一直催,我還是跟不上。我要麼哭哭啼啼追在她的身後,要麼一邊趕著手上的活(比如寫作業、穿鞋子),一邊膽戰心驚——通常這時,母親會眉頭緊鎖,音量提高,大聲呵斥我,說我是個笨孩子,說我耽誤了她的事情。
我為讓母親難過而內疚。久而久之,我也認定自己是個糟糕的孩子。作為笨鳥,我只有加倍努力,才能飛的像別人一樣高。
表面上,這樣的養育模式似乎沒有什麼不妥。在我們的國家,無數的孩子不都是如此被“激勵”長大的嗎?但直到我也成為母親,透過養育兩個孩子,我才得以看見這種模式背後的問題,甚至遇見那個躲在我生命深處的恐懼不安的“內在小孩”。
孩子尚在繈褓之中,他們餓了便哭,累了便睡……育兒更多考驗的是照顧者的精力和體力。但隨著他們開始牙牙學語、蹣跚走路,尤其是2歲以後,他們有了自我意識:“不”、“不要”、“不行”成了第一個叛逆期的口頭語。
自我意識隨著年歲的增長而增長,每個孩子都會逐漸發展出一系列獨特的人格特質。為人父母者能在多大程度上認識、接納並引導孩子的這種獨特性,孩子就能獲得多大程度的發展。但可惜的是,很多養育者自己還是個孩子——他們還停留在某個幼年的階段,被“內在小孩”深深地操控著而不自知。
為什麼做不到?
於我而言,成為媽媽是一個發現與醫治的過程。
老大兩歲多時,我生下了老二。那是一段艱難的日子,我們剛搬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加入了一間新的教會。看著其他孩子(甚至比我家老大還小)都無比開心地在上主日學,父母們安心地聽道,而我,抱著繈褓中的老二,老大則怯生生地跟在我的身後,不聲不響,也不敢走開一步,甚至我上廁所,他都跟著。
“你家這個孩子看著有點內向呀!”“他是不是缺乏安全感?你們是不是對他太嚴厲?或者夫妻關係緊張?”“其實你要操練信心,你把他丟主日學試試看!”……
各種善意、不善意的評價、建議撲面而來。在一個想要融入新群體、自我界限感模糊、正經歷產後抑鬱還不自知的媽媽眼裡,這些就成了負擔。
時間久了,我對老大生氣、抱怨。潛意識深處,甚至有一些覺得羞辱:為何別的孩子能做到的簡單事,你就做不到?
有一次,因為要去外邊店裡買點東西,讓他在教會裡等我一會,他無論如何就是不肯,最後還哇哇大哭,引來不少觀眾。我有些氣急敗壞:“你再這樣,我就不要你了!”巴掌差點摑下去的瞬間,我想起了小時候我的母親待我,簡直是一模一樣。
那個夜晚,我想了很多。我想起來小的時候母親總是對我不滿意:印象中,她幾乎從未表揚過我,常是斥責,怒吼。從前,我覺得那一定都是我的原因:我總是速度很慢,做錯事情,問東問西。總之,誰叫我不夠好呢!
但如今,我知道這絕不僅僅是我的原因。拮据的家庭、充滿張力的婚姻、緊張的婆媳關係,這些都是母親承擔的看的見的壓力。而那些看不見的呢,比如身為長女的犧牲與付出,無法選擇的婚姻等等,許多隱藏在她生命深處的創傷,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最關鍵的,她是一個罪人。而我也是!
認識自己的孩子
當我的孩子在某方面不符合我的期待,比如我認為他不應該如此“社恐”(就如同我小時候母親指責我不應該性子這般慢)時,我就只專注在他的這個問題上。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要改造他:我催促他跟別的小朋友玩,強迫他開口叫人,威逼利誘他上主日學,用糖果的誘惑為他創造交友環境,為他終於有了一個小夥伴欣喜若狂……
先生卻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一針見血:“他只是不喜歡和別人玩而已,也許他在社交上確實需要我們的一些幫助,但為何這成了你的一個大問題呢?”
在這點上,他不慌不忙,不受制於外界對孩子的看法與評價,因為他認識他的孩子。
有一段時間,我們會定期參加教會的家庭活動,孩子們一塊玩得不亦樂乎,家長們藉此放鬆,可以愉快地聊天。我瞟了一眼老大,他卻總落著單,一個人蹲在那不知在幹些什麼。我因此難過、不安,但強忍著沒有過去。沒一會,先生走了過去,他也蹲著,父子倆常常可以那樣玩好幾個小時。老大因此漸漸喜歡上了參加家庭日。
“其實我小時候也是那樣,在幼兒園,我幾乎從不參加集體活動。每次我都會搬上我的小凳子,整整齊齊地放在角落裡,然後坐那,看別人玩,直到媽媽來接我。”先生告訴我。
“那老師都不說你嗎?你父母也不覺得是問題嗎?”
“老師允許我那樣呆著,從沒說什麼,我爸媽也不覺得是問題呀!”
真正的和解
我逐漸放鬆下來。我認識到我無法接納孩子的背後,在於我無法真正地接納自己。我活在母親的影響之下,即使後來在外求學、結婚生子——我離開她很多年,但那個內化了的“母親”,在我人生的每一天,每一點一滴,它們都以某種無形的力量“控制”著我,使我對自己不滿,並時常陷於精神內耗中。
在一個無恩的世界裡,每個人都可能是傷害者,也是受害者。“父母皆禍害”的心理,讓許多人把自己的問題都歸結為原生家庭。但事實上,當受害者成了父母,我們又怎能保證自己不會成為下一位“施害者”呢?
我還記得許多年前一對牧師夫婦帶領教會的夫妻們學習如何作父母,他的一句話深深地觸動了我:作為父母,要時刻記得你是一個罪人!
這話也許會讓在東亞文化背景下成長的人感覺不舒服: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做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為何不聽我?”“你終究會發現,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是我。”……
打著愛的名義,我們難以察覺這背後的控制欲、驕傲、自以為是。作為一名母親,意識到自己是個罪人的事實,這讓我學習謙卑,培養覺察,也承認我不僅不可能會是一個完美的母親,甚至有許多軟弱與破碎,會犯很多錯誤,會給孩子帶來傷害。
但,我們有力量一起去面對、接納這真實的生命,因為來自天上的赦免、恩典,打破了罪的迴圈,讓我們最終與上帝、與自己、他人達成真正的和解。
週五臥談日
如今,我的老大已經8歲了。除了整日和小他兩歲弟弟“相愛相殺”(我們是如此感謝上帝賜給他一個弟弟),他的好朋友仍然很少。雖然在人群中,偶爾會和那麼一兩個相熟的小夥伴追打嬉戲,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安靜的。這我們已經見怪不怪了。
每個週五晚上是我和孩子們的臥談日。8點半到10點,我們躺在床上,靜靜地聊著天。有時,我會給他們講我小時候的故事,講在那個遙遠的鄉下,我經歷了哪些快樂、哪些糗事;講我的媽媽、爸爸、哥哥,我們之間的美好回憶……我希望藉這些故事,他們不僅可以瞭解到媽媽是如何長大的,更加能夠明白上帝是如何真實地參與到媽媽的生命中。
有時候,臥談日也會是提問日,每個人都可以向別人問一些“秘密”問題。比如,你最喜歡、討厭我的時刻是什麼?你那天為何一句話都不說?你最近最感恩的一件事……
在那些安靜的夜晚,孩子們總是遲遲不肯睡覺,他們意猶未盡,直到我答應他們下次我們再早點上床,他們這才作罷。就連6歲的弟弟都說,他最喜歡的就是週五的晚上。
我不知道這樣的臥談可以持續到什麼時候?也許有一天,他們大了,不再想這樣和媽媽親密了。但我希望現在給他們創造一個環境:我們不僅是母子,也是天國的同路人。在這樣的連接中,我們能彼此敞開、信任、陪伴、鼓勵,共同經歷上帝之恩典與塑造。
作者原任編輯,現在神學院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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