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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繼與復活——面對生命中的傷疤(陳世賢)2024.5.27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4.5.27

陳世賢

 

盤子摔碎了

家中的盤子摔破了,我試著將碎片拼揍起來,只見聚合的碎塊間尚留著狹小縫隙——黏起來的容器疤痕依舊,像是我們生命中的傷疤。

傷疤,許多時候是可見的痕跡。像我的左手背上,有一道三公分的疤痕,是小時候把手伸進奶奶縫紉機後的勞作成果,現在成為我幽默自嘲的生活記憶。

但許多人身上有著嚴重的傷痕:被火灼燒的痕跡、童年受虐的痕跡、手術縫合的痕跡、戰後創傷的痕跡……然而,使表面傷疤最具有破壞性的,往往是它們背後那不可見的過往。傷痕是故事,向觀看者訴說著火舌席捲的夢魘、親近信任之人的背叛、患病的恐慌、人間地獄的殘酷……

因此傷痕,有時候也是不可見的:受虐後的身體記憶、因被人誣蔑而揹負多年的臭名、對方始終不諒解而尚未修復的人際關係、因傷害了他人而長年累積在心中的愧疚……

(作者被摔破的盤子)

疤的誘惑

面對過去的傷口或疤痕,人也面對兩種試探:

1. 隱藏

第一種試探是,我們不願人見到我們的疤痕,因此我們盡力將它們掩蓋,彷彿傷害從未發生。這可能是出於我們的羞恥感,也可能是出於大環境的壓力。

在繪本《你很特別》中,木頭人胖哥因為被貼上許多代表他人負面評價的「灰點點貼紙」,而灰心地待在家中,不想出門。

但這樣的結果,是受傷者長久的自我壓抑——我們害怕當人真正認識我們時,人們不再珍惜我們;但反過來,我們現在雖然被愛著,卻也從未被真正地認識。我們活在面具底下、將醜陋之處隱藏在暗處,我們從來不是真正的我們。

此外,在一個缺乏同理、不鼓勵傷者帶傷生活的環境中,人們沒有機會學習與傷者共處。社會漸漸失去(因同理而來的)同情心,緊隨其後的,是社交媒體上在眾人眼光下,放大的光鮮亮麗的一面。人們從小學習化妝,將軟弱與破碎,隔絕於真我之外。

我的盤子破了、失去功能了、不再美麗了,我將它收在櫃子裡,我的客人從未見過它。

2. 赤露

第二種試探是,我們為自己的傷口感到驕傲;雖然傷處重未癒合(甚至我們刻意不讓它癒合),但我們將它們展示出來。我們想反抗這個壓迫的大環境,期待人們見到我時,先看見我的傷!

諾蘭執導的電影《蝙蝠俠:黑暗騎士》中,有個極端的例子:小丑(the Joker)的名字與他嘴角的傷疤後面的故事都是秘密,唯一確定的是,他藉著妝容強調那道疤痕、使它更顯眼,令人一看見他,就看見他那代表在人際中受創的傷痕。

然而,從小丑反社會的種種舉止可見,他雖完美地對社會弊病提出批判,卻從沒有真正走出自己的傷痛;他那顯眼的外貌與癲狂的舉止,也取代了他的名字,成為他的新身份。

到處展示自己的未癒合的傷口(或疤痕),最終可能也失去真我。當傷疤反過來成為自己被認同的身份時,“我”就僅是自己的傷了。與隱藏傷疤的人一樣,赤露傷疤者也將會處處受制於傷,只是一者無能為力地隱藏,一者則毫無保留地張揚,看來相反卻都沒有自由。

我的盤子破了、失去功能了、不再美麗了。我若不修復它,直接拿來用餐,我與我的客人都可能會被它割傷。

轉化為榮耀的傷疤

復活耶穌的身體,訴說著不一樣的看待傷疤的態度:

“過了八日,門徒又在屋裏,多馬也和他們在一起。門都關了,耶穌來,站在當中,說:‘願你們平安!’然後他對多馬說:‘把你的指頭伸到這裏來,看看我的手;把你的手伸過來,探入我的肋旁。不要疑惑,總要信!’”(《約》20:26-27)

復活的耶穌帶著全新的身體,這副軀體有著手上的釘痕及肋旁的槍傷。然而,保羅卻說這復活的軀體是榮耀的(參《林前》15:43):不是因為它完美無瑕,而是它縱然帶著傷疤,這些傷疤也在聖靈復活大能中與身體一起被轉化——有傷疤,但完美,也是無瑕。

有天,這個破碎的世界也是如此——上帝不是徹底焚毀它後,再造一個替代品,上帝也不曾這樣對待罪惡的世界;有天,這宇宙將被轉化爲新的,但我們依舊可以認出新宇宙與舊宇宙間有某種連續性。它還是它,但已經是個榮耀的、被轉化的、完美無瑕的它。

我們生命中的傷疤之所以可能是榮耀的,不是因為時光逆轉、傷害從未發生;不是因為傷害被隱藏、不被看見;也不是因為傷害成為我們的身份定義、喧賓奪主……而是因爲,傷口被修復,傷疤被榮耀地紀念。

金繼修復的碎盤

帶著那盤子的碎片,我參加了學院舉辦的金繼(Kintsugi)工作坊。金繼是一種傳統的日本技藝:在修復破碎的陶器、瓷器的同時,不掩飾它曾經有過的破碎過往,反而將傷痕以一種光榮的方式展現。

當天的帶領者,是一位正在修讀實踐神學碩士的傳道人。他幫助我們藉著短短幾小時的手工過程,聆聽聖經經文、禱告、反思自己生命中的破碎之處,並彼此分享。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不只要在上述兩種試探跟轉化中選一——真相沒有這麼扁平。療癒是一段旅程,在旅程中隱藏、展示、轉化都是有可能經歷的階段。只是我們的期望是,轉化成為最終的一步。

(編註)

在參加金繼工作坊前,我僅僅將那破碎的盤子束之高閣。而工作坊卻要求我們在使用金繼修復容器前,先花一段時間,將破損的容器拿在手中、好好地端詳、撫摸它的傷口,看著這個現在已經破損的它,承認它是現在的它,並藉著傷口,認識以往這容器中我從未見過的層面。接著,我們才動手修復。

修復是一段過程,且因著它這過程而有價值。

我們不妄求時光倒流,彷彿破碎從未發生;我們也不求加速時間的流逝,只要美麗的成品而不顧康復的過程。上帝對世人的拯救計畫,既非改變過去,使罪惡從未誕生世上,也非速成地讓基督一道成肉身,就已身負十架傷疤。祂來過、活過、受難過、被埋葬過,然後,祂才復活。

耶穌的故事,就是濃縮版的世界復原過程。讓我們看見,對真正的康復來說,過程也是結果的一部分。

我的盤子破了、失去功能了、不再美麗了。但經過修復後,不僅可直接拿來用餐,而且令我與我的客人,都驚奇於金色傷痕的榮美。

(作者被金繼修復過後的盤子)

都是傷疤的承載者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傷疤的承載者:可見的或不可見的;劇痛的或隱隱作痛的。

這不代表我們無法幫助他人,因為我們可以成為盧雲口中所謂的“負傷的治療者”。但這也不代表我們可以用自己的傷疤,否認別人的傷疤,因為每個人的復原歷程,都是他(她)與醫治的主之間的獨家故事。

我們的傷疤,提醒著我們這個世界有問題。當我們經歷在基督裡的復原,我們會以過去不同的敘述,開始用我們的“傷疤”,來講一個受創故事。

所謂“用生命做見證”,不是告訴世界“我有多完美”;不是先分享自我曾經的軟弱,再接著炫耀如今的功成名就;不是先自述曾經的罪惡,並接著說耶穌已經解決一切,從此高枕無憂。而是帶著對既成罪惡(或傷痛)的嘆息,恩典復原的感激,知道未來依舊有段旅程的謙卑,以及對其他同為傷者之人的憐憫。因為我們審視自己與復活後的耶穌一樣,都是傷疤的承載者。

消費代中的無可取代

在這個大量生產、快速消費的時代,任何產品都可能用完即丟——容器壞了,頂多買個新的。然而,金繼提醒我,若我輕易地花錢用新容器取代舊的,我就看不到這復原的美了。

生命中有些破碎的東西太珍貴,不可丟棄;有些受傷的人或關係太珍貴,無可取代。

金黃的彩痕提醒著我:這,是曾經受過傷的,但它的傷處已不能再限制它或代表它。就彷彿復活主那手上釘痕與肋旁槍傷,都提醒著我:傷痕永在,但它可以被轉化,成為榮耀的記號,向見到它的人,訴說這段美麗的復原歷程。

編註:影片中的藤村真( Makoto Fujimura) ,生於美國,是東京藝術大學古日本畫博士,也是第一位自15世紀以來,首次為該課程錄取的非日本公民(他後來又另外獲得四個榮譽博士)。其作品曾在世界各地的重點博物館和畫廊展出。布希總統任命他為國家藝術委員會成員。他也是作家,是宗教與藝術學者,為三一論壇的高級研究員。2023 年,他獲凱珀改革宗神學與公共生活卓越獎,是25年來第一位獲得此獎項的藝術家。 他與妻子致力於“金繼和平”( Kintsugi-Peace Making )國際運動。

 

作者曾任台灣康華禮拜堂傳道。今夏自牛津大學畢業後,將至加拿大繼續攻讀神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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