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4.08.05
美歌
已故作家尤金•畢德生曾多次指出,在美國教會,“自我”是信仰的最大敵人,無論是自我創造、自我中心、自我管治、自我主張、自艾自憐、自我滿足、自私自利、利己之愛……
畢德生對美國教會的“診斷”,也許不曾引起我們的注意。畢竟在華人教會中,自我的問題並不顯著,華人基督徒普遍呈現出來的,是謙卑柔和、順服捨己的形象。但真是這樣嗎?
最近,發生在我身邊一個“PUA”的例子,讓我反思這個問題。
暗流湧動
雅茹是我的鄰居,不久前,她帶著一雙兒女搬到我所在的城市。逐漸熟悉以後,她告訴我,她是流著眼淚告別了之前的教會和城市;現在的她,幾乎是“眾叛親離”。
原來,雅茹和先生本委身於中國N城的一個家庭教會。作為教會的核心同工,該教會的牧師十分看好他們。但雅茹說,其實那時他們就覺得壓力很大,因為牧師幾乎不允許別人發表不同的意見。
作為教會的開創者,這位牧師能力強,講道又有恩賜,又擺上了一切服事上帝——如此上帝的僕人怎能不被眾人擁戴?
不僅負責講道、傳福音等大大小小教會事工,眾弟兄姐妹的私事,比如某某弟兄要換工作,某某姐妹要嫁人,都會去徵求牧師的意見。牧師也一再在講臺上強調,弟兄姐妹應該順服權柄,順服教會,活在牧者、教會的遮蓋下。
在牧師的“殷勤”治理下,教會表面上呈現出一派繁榮和諧的景象:事工眾多;小組家庭的聯誼,每週的聚會聚餐,弟兄姐妹皆踴躍參與,熱鬧不已。人們言談中,總以自己能委身在這個教會為榮。
但在這歸屬感和榮耀感的背後,其實也“暗流湧動”。比如,教會選舉的新同工,都來自於牧師的提名,使選舉根本流於形式;又比如,雅茹先生負責的青年事工,每一次的活動計畫都必須由牧師批准……
和牧師“杠”上了
一開始,只是夫妻倆私下聊這些事。他們有些不滿、疑惑,但總彼此勸勉要順服。沒想到不久之後,因為雅茹兒子上學這事,他們竟然和牧師“杠”上了!
事情是這樣的。雅茹的兒子在公立學校讀五年級,成績平平,夫妻倆對其寄望也不高。有一天兒子回來說,他不想去上學了。這可急壞了雅茹夫妻:好好的孩子不上學,能幹什麼呢?他們和兒子談了幾次,但兒子很堅決;最後雅茹先生動怒了,逼孩子必須去。
在一次小組聚會上,雅茹夫妻分享了他們對兒子的困惑。牧師很快便得知這事,就打電話給夫妻倆支招,建議將孩子送往W城的基督教學校,並保證那所學校就是上帝為他們預備的。
雅茹夫妻帶著兒子去學校考察後,其實有些不滿意:校舍簡陋、老師看起來並不友善。最讓他們疑惑的,是那裡的幾個孩子,出奇的安靜、神情淡漠、幾乎不抬頭看人。夫妻倆有點不情不願地把孩子留下了,他們安慰自己說,這是出於順服做的決定,上帝總會祝福吧!
兩個月過後的假期,他們把孩子接了回來。孩子竟完全變了一個樣,不再和大人說話,把自己關在房間。父母極力嘗試和他溝通的結果,孩子竟陡然間變得非常憤怒,無法控制。雅茹心想,這回無論如何,不再把孩子送回去了。
但牧師卻覺得雅茹夫妻太體貼孩子的肉體。他認為,那學校是基督化教育,是在按照上帝的旨意教導孩子,而且他認可辦學的校長。雅茹回應,不管那個學校有多麼好,但也許不適合他們的孩子。
沒多久,兒子告訴他們,他的好朋友離開了公立系統,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即我所在的地方)上國際學校,狀態很是不錯,他也想去。夫妻倆覺得兒子的想法可以一試,至少這是他在認真地考慮自己的人生道路。
雅茹不想再讓牧師插手孩子上學的事,於是她就悄悄地去打聽、辦理。她也和幾個親近的弟兄姊妹分享了此事,請他們為此禱告。
等轉學的事差不多辦下來了,在一次同工會上,雅茹將他們的計畫告訴了牧師:她即將帶著孩子去另外一個城市上學,陪讀一年,一旦孩子適應,她就回來。在這期間,她負責的事工暫時交給其他人。
沒想到,還沒等她說完,牧師的臉色就變了:“我早就覺得你們夫妻心裡邊有悖逆的種子。你們按著自己的聰明智慧,以為給孩子找到了出路,我跟你們說,這就是死路一條!”
傷痛顯然很深
雅茹沒想到牧師的反應會這般激烈,而且他當著眾同工的面,如此給他們夫妻定罪,令她非常受傷。她也不想再去和牧師溝通。但牧師並沒有就此“放過”他們。
接下來的主日,牧師講了一系列主題關於順服的道。他義正言辭,有時候甚至有些“咬牙切齒”;然後,牧師召集了教會的父母們,再次強調了他對教育的看法:基督化教育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去公立學校,那就把孩子接回家,自己教……
雅茹當然知道,牧師是針對她這次的“沒有選擇順服”。
她難過的,不僅是牧師的做法,還有眾弟兄姐妹的反應:大家漸漸疏遠他們,有幾次家庭活動,故意落下他們。甚至,和雅茹最為親密的一個姐妹約了雅茹,說是要祝福她,但其實是來勸導她:一再告訴她牧師有多麼愛主,是上帝的僕人,而且讓她檢視自己生命中的問題,比如不順服、太看重孩子的教育。
雅茹的先生開始支持妻子,但漸漸也不說話了。他打了退堂鼓,對妻子說:要麼我們還是放棄吧,孩子在家學習也可以,畢竟去那兒的代價那麼大……但雅茹這回卻決定一不作二不休。她想,就算全世界都認為我錯,只要自己明白上帝的帶領,都不怕!
她毅然帶著一雙兒女來到了我所在的城市,但傷痛顯然很深。
她說,自己暫時不想去教會,只想安靜地在家讀經,她也有意遠離那些服事的人,尤其是牧者。她說,一見到他們,就會想到那位牧師。而牧師已經將她從教會的各個群組中除名,教會裡的肢體也鮮少與她聯繫。她的先生還留在原來的城市,但所有的服事都被停止……
你當認識你自己
雅茹的故事,讓我唏噓不已。可能整個過程有些極端,卻能管窺華人教會的某種生態。
通常,人們評價一個人很自我,容易從外在特徵上來判斷:比如這個人很自戀、過度自信或自大、行事為人以自我為中心、缺乏對他人的同理心、難以接受別人的批評或建議、有強烈的控制欲等等。但在教會中打著“愛主”、“順服”、“敬虔”等旗號,將自我偽裝成各種模樣,往往更具迷惑和破壞力。
這位牧師服事的初衷,可能是美好的。據雅茹講,那時牧師蒙上帝呼召,辭掉了收入豐渥的工作,開放家庭,建立小組;為了牧養一個只有3-5人的小組,他經常開車來回兩個小時,從城東跑到城西,堅持3年之久;對待同工,他溫柔謙卑、關懷備至,教會就是在他的這種無私付出之下,成長起來的。
但然後呢?
人對自我的認識,是何等膚淺,不會在我們做基督徒久了,自我就消失不見;若離開了和基督連接,在宗教的“庇護”之下,自我將變得更加詭詐、難以識辨,甚至將自己都欺騙了。難怪乎哲人呼籲:人啊,你當認識你自己。
當然,人若不認識上帝,不可能認識自我。
認識自我和認識上帝同等重要,因為一個人若不認識自我,對上帝的認識可能是偏頗的,上帝可能成了服事自我的工具;同理,若一個人不認識上帝,也不太可能發展出健康而完整的自我。對於華人基督徒來說,筆者認為,在自我的認識上是較為欠缺的。
界限的問題
比如這位漸漸膨脹起來的牧師,也許他對自我的認識,還停留在當年的認知上:我愛上帝,我做一切都是為了服事上帝;我關心你,我做一切都是為你好——這多麼像許多父母的觀念,打著愛的名義,其背後實質是自己的期待、需求、控制欲。但可悲的是,作父母的並不自知。
因此,他們越付出、越犧牲,就越想將對方抓緊;當對方沒有滿足他們的期待,甚至拒絕繼續順服時,他們就越失望、苦毒。
一位弟兄講他和父母的決裂。他來自於信3代家庭,父母敬虔愛主,接受不了他在信仰上成為懷疑主義者。不管是在教會層面還是在他們的內心,他們從未嘗試去瞭解他在想什麼,或者他為什麼懷疑,只判定這個兒子成了浪子,並以斷絕關係要脅他不能離開信仰。當然,這弟兄最終沒有離棄信仰,只是在完全封閉自我的父母面前,要修復親子關係,還要走很長一段路。
我也聽到許多基督徒講,他們在教會經歷的各種破裂關係,背後突出的一點,似乎都是界限問題。而界限的實質,是對自我的認知。
破裂關係的起初,都是把對方想的很美好,期待很高,因此在交往過程中不設一點界限,然後衝突發生:從隱忍到爆發,最後無法原諒、勢不兩立,詆毀對方所做的一切。
受過這種傷害的人,發誓不再去愛;然後就有可能進入防禦模式,發展出一種蜻蜓點水的人際關係——只維持表面的和平,沒有真誠的付出,缺乏真實溝通(交流只停在你好我好的層面)、迴避衝突(沒有溝通當然無所謂衝突)。
更“成熟”的人,往往採取一種道家的無為主義、清者自清的態度。表面上是拎的清,但其實很難對他人敞開,信任他人,當然更不可能和他人建立真正的關係,或是對公眾(他人)利益有切身的關懷。
謙卑和敬畏
無論是對人性的天真爛漫(性善)、性惡主義,還是老子的自然主義、無為而治,我認為建基在儒釋道文化上對人性的看法,都是有些偏頗的。
相比之下,我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在他的筆下,那些身上集結著無數矛盾、衝突不斷、展現出許多對立面的人,才是活生生真實的人——他們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而只有經歷許多的痛苦(靈魂的考驗),人才能真正認識自己,體現出靈魂的高貴。從而讓我們看到,上帝的救贖,不僅很有必要,且是唯一的通路。
認識自我的目的,不是為了沉溺於自我,而是讓我們脫離自我,培養真正的謙卑和敬畏。
人若不能脫離自我的扭曲和限制,就難進入到與上帝的真實關係中。認識自我之路,既艱辛又充滿驚喜。在上帝的光照下,我們明白人是完全的罪人。因此,即使在最美好的關係中,在最善良的動機裡,在最看為聖潔的職分(比如牧者)上,都難免惡的陰影與盤旋。
因此,我們不會過分地信任自己,或將自己交予他人,而是謙卑地邀請上帝進入我們的每一段關係、每一個場域,並學習傾聽與溝通、設立界限。
而同時,我們意識到,我們是基督所拯救的聖徒。即使有時被惡所勝,即使對自己全然絕望,但耶穌救贖的工作已經成就,因而我們不輕看自己或者任何一個看似卑微的人。
認識自我,是一條漫長的旅途,也是成聖之路的必經之旅。
參考資料:
畢德生,《翱翔的禱告——從自我到群體的11個練習》,秦蘊璞譯(校園書房出版社,2019年)。
作者曾任編輯,現在神學院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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