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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這樣了,你為什麼不可以?”——職場到教會,從PUA聊起(陸思)2024.05.11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4.05.11

陸思

這樣的對話熟悉嗎?

某年接近年底的時候,一位事工領袖邀請我,作為服事的同工,參加一個全國性的退修會。

我已服事該事工好幾年了。作為一個還算委身的同工,似乎“有義務”參與。然而,我當時實在分身乏術:工作上焦頭爛額,對未來充滿焦慮和不安,既無精力與老同工配搭,也無力與新朋友社交。

當我面露難色、準備回絕的時候,領袖又來了一句:“這個活動,我就信任你的能力!你不來,我都不知道找誰負責!”作為一個習慣性在工作能力上尋找認可和價值感的90後,天知道,這句話對我的“殺傷力”有多大!

然而同時,也正因為在職場廝殺多年,我早已熟悉老闆PUA的套路。我在內心默念:“不能上當啊!你需要休息!再不休息,就要burn out(累垮)了!”

我屏住呼吸,再次解釋了自己最近的艱難處境,心有餘而力不足,恐怕難以勝任這次服事……對方來了一個必殺技:“你說你累啊?你能比我累嗎?我要忙工作,要顧孩子,身體又出問題,還要辦這個退修會。最近每天都淩晨兩三點才睡!你有我累嗎?”

如果你對上述這段對話感到熟悉的話,那麼恭喜你,看來你也是在生活中習慣面對“PUA”的人了。PUA,全稱為 Pick Up Artist,原意為“搭訕藝術家”,指“男性接受過系統化學習、實踐並不斷更新提升、自我完善情商的行為。後來泛指很會吸引異性、讓異性著迷的人和其相關行為”(註)。

隨著不斷有惡性案例的出現:在一段親密關係中,一方頻繁利用操縱等手段,對另一方進行施暴……使得該概念在網路上的討論熱度,不斷升級。如今,PUA的用法,已經延伸至生活的方方面面,代指通過情緒勒索、情緒操縱、價值否定和打壓等手段,達到控制的目的。

打開各大App,“如何應對職場PUA”,在搜索熱度中一直居高不下。可見,PUA已經不知不覺成為職場的新毒藥。許多領導通過該手段,對員工進行心理上的操縱。而擅長“整頓職場”的90後和00後,也開始一系列的“反PUA”的職場操作,包括如何識破PUA,如何勇敢說不,如何進行非暴力溝通,如何反向PUA領導,等等。

披著屬靈外衣PUA

在教會中,似乎也常常遇到類似的話術。只是老闆變成了同工或事工領袖,工作變成了服事。

我參與服事近10年,從大學生團契到宣教事工中,都聽到過許多類似的話:

“為上帝服事怎能說累、怎能抱怨?這都是我們應當的份。”或者,

“對弟兄姊妹怎能提這種要求?凡事要帶著愛心。受了委屈又怎樣?應當效法耶穌要原諒人70個7次。”又或者,

“如果沒有殉道和受苦的心志,無法踏上服事的道路,但你在天上的賞賜是大的”,等等。

似乎任何事,只要目的是“為了主“,就變得理所應當——即使我們受傷、受苦、被誤解、被否定、被拋棄……作為“成熟的基督徒”,就不應該抱怨,因為一切都可以在上帝裡面被化解。好像所有的負面情緒,只要披上一層“屬靈外衣”,就會自動消失——我們就擁有耶穌一樣的神性,消解掉人類的一切情緒,內心得到潔淨。

甚至面對逼迫,也是如此。

只有那些在逼迫中成功勝過的見證,才會廣傳。大家都更願意聽那些激勵人心的見證,而不是“逃兵”的內心掙扎。

這些年委身中國教會,我真實地經歷過逼迫:傳道人被帶走,同工被威脅……我們靠著信心,恒切地禱告,最終見證上帝的信實和大能。我也因美好的見證,受到極大的激勵,諸如:面對強權的脅迫,依然做出了合上帝心意的決定;雖然失去了很多,但持守住了信仰。

然而,當我內心出現恐懼和壓抑的時候,我卻不敢與人分享,也羞於與人分享,因為這似乎意味著我“信心不夠好”,“不夠剛強”,“生命不夠成熟”。漸漸地,在教會裡,我找不到可以真誠敞開分享的朋友。而不信主的朋友,有時候反而更能體恤我的脆弱和憤怒,更願意接納我的情緒表達。

華人社會對心理健康普遍缺乏關注和正確認知,往往忽略對情緒的疏導。而儒家文化中,大家長式的關係模式,在社會的方方面面均有體現——從政府到基層、領導到員工、老師到學生、牧者到同工到普通信徒、丈夫到妻子、家長到子女,處處都滲透著一種“操縱式的權力結構”,即“我是如何過來的,你也應當如此。

如果抱怨,那是“你有問題”——一種由“強者”所定義的善惡是非觀。

在這種權力結構下,“強者”會將他們所經歷的創傷和苦毒,遺傳到下一代。信仰則成其合理化的工具,使得這種權力結構進一步強化。

何為真正的自由

在這個虛無主義至上的時代,年輕一代看似擁有許多“自由”,實則被謊言和傷害深深捆綁,不停在黑暗裡掙紮,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年輕人對“心靈行業”的狂熱追逐(冥想一類的App因此大行其道),正說明瞭這個世代的青年,對於靈魂的渴求,對於自由的渴求,對於被愛、被理解、被醫治的渴求。

可真正的自由,並不能從一個App、一種商業模式、一系列心理諮詢裡獲得。真正的自由,唯有從真理來。教會是助人獲得真理的地方,但如今,有多少人在教會中獲得了自由,而不是捆綁呢?

去年在香港一個教會,聽到牧者在主日講道中,提及情緒管理和心理健康。他問,當摩西被上帝呼召去與法老談判、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時,如果我們代入他的處境中,有沒有想過,在那一刻,他會有怎樣的情緒?

我聽過很多牧師講《出埃及記》,基本都著重於神學部分,著重於摩西的角色和地位,以及對後世的啟示。可很少有人提及,摩西面對自己雙重的身份(又是以色列人,又是埃及人),是如何的困惑;昔日的王子因殺人被逐曠野,如何度過那些艱難的歲月;面對上帝呼召時,內心又有多少恐懼和怯懦……而上帝又是如何對待他的情緒,如何安慰和鼓勵他,幫助他踏出完成使命的第一步……

這位香港牧者還提到,牧會多年,他屢次出現嚴重的抑鬱症狀。感恩的是,在情緒低谷中,他靠著上帝的引導,尋求專業心理幫助,他逐漸恢復了健康。這使他意識到,在教會中的弟兄姐妹,要真實坦誠地面對、表達出自己的情緒軟弱,並非易事。因為華人社會中的“慕強”文化,不容易看見和接納負面情緒。

識別情緒,健康表達

我屬靈生命的幾次重大成長與更新,都與情緒有關。與抑鬱症鬥爭了多年的我,借助專業的心理輔導師的幫助,現在已經可以敏銳地識別自己情緒的起伏,並將其帶到上帝的面前,讓聖靈進行“手術”。

因為原生家庭的複雜關係,我曾深深地活在謊言之中,也走過死蔭幽谷。最終,在主裡經歷到“被擄的得釋放,受壓制的得自由”(參《路》4:18)。

經驗告訴我,想要獲得自由,首先要勇於面對情緒,而不是逃避。

我的父母在60年代出生。那一代人,一旦遇到關係問題或負面情緒,首先會逃避,或者以裝聾作啞的方式應付了事。久而久之,形成一種被動式攻擊(passive aggressive)的情緒表達,就是以消極、被動的方式,例如通過拖延和固執的行爲,表達消極情緒、怨恨和攻擊。

因此,從未有人教過我,當如何識別自己的情緒,以及如何直接、正面表達情緒。我沒有能力識別自己的情緒,以及情緒背後的來由。即使能識別出自己的情緒,我也羞恥於承認背後的原因(羞於承認自己真實的想法,總想找藉口包裝)。

幸而弟兄姐妹幫助我梳理自己的情緒,找到情緒背後的謊言,並教我如何用真理擊碎謊言,從而得著自由,不再被負面情緒所困。然而,我也在教會經歷過傷害。

我們常在教會中聽到這種話:“加油,交托給主”,或者“別傷心,為你禱告”等等。似乎成為基督徒以後,一切困難和挑戰都可以被這幾句話語快速安慰到。像是在傷口上快速貼一個創可貼,達到暫時止血的功用,便可了事。

其實,幫助被擄的得釋放,止血只是第一步。在快速止血之後,需要慢慢將傷口揭開,讓裡面的膿流出來。這一步,當事人會經歷極大的疼痛,也需要極大的勇氣,去面對過往不敢面對的傷害和苦毒。然而也只有這樣的直面,才能將毒連根拔除。

然後,需要從聖靈那裡尋求治療。全然的醫治,需要當事人的決心、勇氣、順服、信靠、竭力抓住真理。同時,也需要弟兄姐妹以真實的共情、聖靈裡的敏銳,以及不放棄的耐心,陪伴受傷者。

或許下一次,若有受傷的人找到我們,我們除了說“為你禱告,交托給主”,還可以更進一步關心:“這樣的情況已經多久了?你當下的感受如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如此,讓教會成為安全的情緒出口、傷者獲得醫治的地方,而不是另一個PUA場域。

註:馬詩清,《網上發佈非法PUA資訊的法律規制》,《中國檢察官》,2020(02): 13-17。

作者為海歸基督徒,目前在國內從事公益及自媒體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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