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拉密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5.02.24
一
她回頭的時候看見那雙眼睛,心臟滋地一聲,卷成一把拳頭。
護工李姐給母親換好病號服,她趕緊湊過去系扣子,一粒一粒,手裡做著,心裡還想著那雙眼睛。她確定那不是盲人的眼睛,它們是完好的,甚至是完美的,眼角闊長,瞳孔幽深,它們能清晰地看見世界,卻顯然對世界失去了顧盼的興趣。它們越過她忙亂的對視,茫然望向走廊盡頭。有許多人,病人、家屬、上錯樓層的探訪者、醫生與護士,腳步緩慢,或者行色匆促,在狹窄的走廊交織穿行,連偶爾的絆跌、呻吟與失聲驚叫,都無法引起那雙眼睛的注意,它們連眼珠的間或一輪都沒有,只是任憑人與物淡漠地掠過。
她從沒見過那麼絕望的眼神。
姐姐來信息叮囑她別忘了給飯卡存錢,她回了一個“好”,拎起杯子去水房,特意從走廊的另一邊溜過去,只為了再看一眼那個年輕人。這一次,最先看見的是一床白被,上面印著一簇工整的紅方塊,是醫院的名字,正中間有一個鮮紅的十字。那串方塊隨被子一半鼓起,一半塌落,她的眼睛停在那個紅十字上,兀然掠過一陣凜冽——他的腿,他的腿,在被子下麵,他只有一條腿!
她瞬間邁不動腳,只好站在原地,擰開杯子,喝一口實際上不存在的水。
再次去水房,她遇見那個年輕人的護工,是李姐的丈夫王哥。她問起那個年輕人。王哥說工地出事故,正幹著活,水泥頂就從上面砸下來,一起幹活的十個人都被埋了,只有他被挖出來的時候是活的。送來的時候兩條腿,一覺醒來只剩一條腿了。才23歲。
她想起自己23歲那年剛考上研究生,歡歡喜喜去新學校報到,生活似乎才開始。她坐在迎新生的大巴車上,就像等待一場大戲開幕,靜坐時刻,總可以肆意幻想,並本能地認為將開始的是一場喜劇,再不濟也是場正劇。但眼前的這一個不一樣,他的生活剛開局,就彌漫著悲涼的霧氣。
她問王哥,那孩子——她頓了幾秒,盤算一下與他的年齡差,看看是否合適稱他孩子,她繼續問:“那孩子家裡來人了嗎?”
“還沒到。說是家裡人沒錢,坐不了飛機,只能先坐長途汽車,再轉火車,一路轉,好像後天才能到。”
“誰給他交手術費?”這是個大問題。幾乎和生死問題一樣大。
“老闆叫工友來交的。”王哥打好水,往外走,臨了補一句,“女朋友來過一趟,說過兩天再來,到現在……也沒來。”
她聽出那句停頓裡藏的歎息。
她確診患上遺傳性眼病,有失明風險時,男友也說過同樣的話——“過兩天再來看你”。她等到第8天,才知道他不會再來了。估計那孩子當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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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九點多,在走廊電梯門口,她又看見了那孩子,只露出腦袋,全身遮在被子裡,上面平攤一張乳白色塑膠袋,裝著昧暗可怖的巨大底片。王哥推他去樓下CT室復查。她總算有勇氣多看他一眼。那孩子的頭髮剃光了,清秀靜氣的一張臉,寬額頭,眉毛修長。天光從走廊的窗外落進來,映得他的臉微微透明,顯出浮腫的跡象。他圓溜溜的頭深陷在軟白的枕頭裡,眼睛緊盯天花板,一動不動,彷彿那裡正在上演一場生死大戲,一秒也不能錯過。
她想向他打個招呼,又擔心太唐突。說什麼呢?又讓他回應什麼呢?只打個招呼,又能怎麼樣?人們匆忙又漠然地走來走去,消毒水冷冽的氣味在樓道裡彌散,每呼吸一口,鼻子和胸腔都跟著刺痛。抬眼望去,盡是痛苦的面孔,每雙眼睛都躲開另一雙眼睛的對視。絕望的呻吟聲、費力的喘息聲和偶爾的尖叫哭泣,穿透病床間的薄簾與單牆,折磨著所有人的神經。對陌生人問候一句又能帶來什麼改變呢?
她向王哥點點頭,又深深地看了那孩子一眼,彷彿想用眼神鼓勵一下他。但他仍然盯著天花板。電梯門開了,人流迅速淹沒了那孩子和那張滑輪床。
太年輕了。她把水壺在床頭放好,摸摸熱水袋,拉過一把小椅子,坐在母親對面,用毛巾裹了熱水袋放在她的手臂下方。藥液冰涼,一滴一滴流進母親蒼青的血管。
母親也盯著下滴的藥液,說,聽李姐說,那孩子才23歲。
是。她說。
太年輕了。母親歎息道。
是。她說。
可夠他老媽受的。
是。她說。
你要說他倒楣呢,十個人九個都死了,獨活他一個;你要說他幸運呢,才23歲就沒了一條腿。
是吧,人生都說不准的。她想說。但她最想和母親說的是——媽,你趕緊信主吧,要不就來不及了。她頓了頓,終究沒說出來。她不知道怎麼說。太難了。
姐姐打電話告訴她,趕緊回來,老太太出門買菜絆了一跤,人送進ICU了。她連夜請假,收拾行裝,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這次得和母親談談信仰問題。上了火車才發現,她提前預備的紙袋落在出租屋的椅子上了,裡面裝著她為母親和姐姐挑選的聖經播放器和兩只寫著“恩典滿溢”的漂亮水杯。那本來是過年回家帶的禮物。
好在,自有預備。
下了火車,她乘地鐵去醫院。沒到晚高峰,地鐵人不算多,她靠緊椅背,閉上眼。車停,又啟,再停,再啟,她隨著運行的節奏輕輕搖晃,似乎快駛入某個夢境,突然被一個尾音嘶啞的女聲驚醒:“天國近了,大家要悔改!”她嚇了一跳,猛地睜眼,瞄定聲音來自地鐵門邊。一個穿粉色絨外套的中年婦女,手裡抓著一款老舊的綠書包,腰板挺直,雙腳分開,努力支撐自己能站得不妥協。她繼續說:“天國近了,信耶穌就有救了!”她把“耶”字發音成了“也”,透出一股滑稽感。長椅上的男男女女似乎終於聽清這句話,從手機上抬起頭,齊齊朝她看去,臉上漾蕩著驚異,也有人撇嘴。然後,大家繼續低頭看手機。
窗外的呼嘯慢慢變得輕盈,預示著下一站即將到來,粉衣女人突然打開書包,翻出一疊紅紅藍藍的印刷紙,挺括乾淨,一張一張塞給專心看手機的乘客,口裡喃喃道:“信就有救!信就有救!”幾乎所有人都冷起臉來擺手拒絕,只有一個頭頂一雙黑兔子耳朵的女孩好奇地接了下來。到了她這裡,她說:“給我兩張吧!”粉衣女人顯然大受鼓勵,塞給她3張。地鐵門一開,粉衣和綠包迅速被人流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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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她伸手摸衣袋,想拿一張紙給母親看,又知道母親不會看。
母親曾說,讓你那個主趕緊給你找個好人嫁了,啥都好說。
她慶倖沒提早告訴母親她有男朋友了。不然,再告訴她又沒有男朋友了,解釋起來很麻煩。更慶倖沒告訴母親,她只能找教會裡的男信徒戀愛結婚。不然,那位信徒男友,說再來看她,之後就一去無影,和母親更無法解釋。母親會認為她信迷了,並確認教會裡也一樣沒多少好人。
要不,這次,先就這樣吧。她疲憊地想。再觀察兩天,老太太就能出院了,回家再和她說這些事,也許更容易。母親除了出ICU的那天昏昏沉沉,其餘的日子精力依然旺盛,一條胳臂打著石膏,眼睛卻始終透著神氣,看誰進來,都能揪著聊幾句;夜裡打呼嚕,也是整個病房裡最響亮的。應該還來得及,她安慰自己。
在CT室外等母親時,她想掏出一張給李姐,卻不知道怎麼說,恐怕惹人煩。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粉衣女人那樣。她真勇敢,但我不行。
她歎息著,低頭瞥見李姐腳上的軟底白鞋,模樣小巧,邊緣積出一圈暗黃,明顯是太舊,刷洗不出來了。她問,你穿多大號鞋?李姐一邊看著哇哇歡叫的小視頻,一邊回應“36”。她說我穿37,來之前買了一雙鞋,買小了,回頭拿給你。李姐從小視頻上回過神來,笑說那哪好意思。她說不然也是放著,誰能穿,就穿好了。
她伸手去衣袋裡摸索那疊紙,卻看見CT室沉重的鉛門緩緩打開,母親坐在輪椅上,吊著一條胳臂,被護士推了出來。
四
送母親回病房的途中,路過那孩子住的病房,她跟在李姐後面,下意識地向裡張望了一眼,看見他正望向門外,她朝他點點頭,沒來得及看見他回應,那扇門就從她眼前匆匆過去了。
能為他做點兒什麼呢?她摸摸衣袋裡的紙。但是太難了。她不知道怎麼向他開口。他的開局都這麼悲慘了,她無法向他講述罪、恩典、你是被愛的、苦難是化了妝的祝福……走廊裡不時有缺了胳臂、腿和腳的病患懨懨而行,一個稚氣未脫的瘦弱少女坐在輪椅上,面無表情,雕像一樣,凝望窗外的一樹黃葉在風裡肆意翻飛,膝蓋以下都是空的。
她去後樓辦公間給飯卡交費,排隊的人已經溢出門外。過會兒再來吧,她把飯卡重新放回衣袋,返回住院部,想也沒想,徑直走進大廳深處的小超市。男店員正埋頭在手機上,木然地望她一眼,神情恍惚。
架子上的商品橫七豎八,塑膠盆顏色刺目,一看就是劣質貨,手巾的白也讓人疑心添了過多的螢光劑,各類麵包、餅乾、速食麵的品牌名古怪偏僻。她轉身想走,遙見牆角保鮮櫃裡站著幾束鮮花。她拿出來掂量一下,玫瑰憔悴異常,花邊顯然被剪刀絞過,殘留金屬造成的淤傷。百合的金黃色花蕊斑駁散落在白色的葉片上,一副過期不候的倦怠神情。只有幾株向日葵昂揚起花頭,葉子蓬勃,有可能把櫃子頂上的光筒當成了太陽。
她要了七朵,看它是完美數字。大大小小的向日葵在店員手裡被潦草地捆紮成一束,她捧在手裡,走到電梯口,一手護著花,防備電梯裡的人流湧出來碰到它們。
電梯門開了,沒有人流,只嚶嚶滑出來一張床,上面躺著那孩子,兩手交扣在被子上,手下壓著好幾個白色CT袋,在沒有腿的大片空位上放著旅行袋和兩只摞起來的劣質水盆,盆上坐著一個超市用的藍色大塑膠袋,塞滿東西,隱約能見出是一堆日用品。最後出來的是王哥,一手推床,一手費力地扶著肩上的鐵灰色帆布包,鼓鼓囊囊一大袋。
去做CT嗎?她問。奇怪那孩子上午剛做完,一天不應該安排兩場。
不是,轉院。王哥說。看出她的疑惑,回頭補一句,“還得做一回手術,這邊排不下了,得去分院。”
她捧著向日葵,驚在那裡。一時反應過來,追著滑輪床又走了幾步,幫他們掀開門簾,護住那孩子的頭,一直出了樓門。她終於下決心把花放進那孩子的手裡,說:“送給你的!”她本想再說一句,比如“祝你早日康復”之類,瞬間又覺得不合宜,就停在前一句了。
那孩子的眼裡迸出驚詫,本能地回應:“真的?!”她向他笑,很燦爛的笑,他看她,看她的笑容,確認她說的是真話,就安心地抱住花束,伸出粗硬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摩挲金燦燦的花瓣,又用指尖觸碰細密的褐色花心,眼神像鴿子,靈活地一閃,唇邊綻出笑意,輕聲說:“謝謝!”
王哥低頭踩一腳滑輪刹車,在空地上停穩,說:“這麼多天,才見他笑。”
一個白大褂從轉院的車上下來,核查了身份證和轉院卡,又拿出本子要簽字,抬頭看王哥和她:“誰是家屬?”
沒有家屬。家屬後天才能到。王哥又補充說,“我是護工。”
白大褂滿有把握地說:“你一個人肯定不行,快下班了,到那邊還有一堆事。我們只管運人。”
她想都沒想,說:“我可以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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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所有的入院手續都要重新辦理。先前這些麻煩的瑣事,都是姐姐做的,她完全不懂,東問西問,總算在下班前一一處理完。分院有分院的好,面積小,樓層少,人也少。
那孩子住的病房還是四人間,比總院的那間更小,更破,但靠窗。躺在床上,一側身,就能看見窗外的白塔,偶爾會有鳥群,繞過塔尖,向雲深處飛去。金燦燦的向日葵立在窗角,正對著床頭。
她最後一次返回來送單據,沒看見王哥和那孩子,鄰床的家屬說他們去做檢查了。
但願手術順利。她心裡默念著,把車後座的安全帶插好。計程車走出不到50米,手機響,劃開,傳來姐姐尖利的聲音:“你在哪兒?!”她結結巴巴地講述那孩子轉院的事。姐姐沒聽完,橫空截斷:“自己老媽不侍候,幫不相干的人辦什麼轉院,你有病啊?”她囁嚅著想解釋,那邊就掛斷了。兩秒鐘後電話又響,還是姐姐,還是氣急敗壞:“飯卡呢?!趕緊給我拿回來!啥正事也辦不成!”
天哪,飯卡!!她驚慌地在衣袋裡摸尋,恨不得給飯卡打個電話。身上所有口袋裡的所有東西都堆放在車後座,用過和沒用過的紙巾、拆封和未拆封的口罩、外殼破裂的潤唇膏、有用和沒用的鑰匙、塑膠老化不時掉渣的證件袋、字跡模糊的票據殘單……細細碎碎一大攤,翻來撿去,她終於在那疊紙的折縫中找到飯卡。那疊紙,經了幾天幾夜在衣袋裡的摩擦,原本挺括的紙邊已經打卷,頁面上方的紅色十字也褪了鮮亮。
她伸出細伶伶的指尖摩挲那三張始終沒送出去的紙頁。啥正事也辦不成。一聲黯啞的低泣從胸腔沖上來,她趕緊抓一張紙巾抵住。
窗外,遠處的路燈正燃成兩道亮線,跌跌撞撞沖進蒙昧的暗夜。
2025年1月
作者現居北京,作家、編劇、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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