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虹
本文原刊於《舉目》第8期
還是在來美國的第二年,有一天我們去英文老師蘇芮家做巧克力蛋糕和蘋果餡餅。 我無事可做,便坐在沙發上翻她的影集。有一張照片是在她婚禮後拍的,新郎新娘旁邊是四個喜笑顏開的中年人。蘇芮當時正在調蘋果餡餅的麵皮,遂拍著沾麵的雙手笑嘻嘻地走過來指給我看:“我爸爸,我媽媽,我繼父,我繼母。”
“繼父繼母?”我不無驚訝地重複道。蘇芮以為我沒有聽懂,於是放慢了語速給我解釋:“我爸爸媽媽離了婚,然後他們分別跟我的繼父繼母結了婚。”我抬頭對她笑笑,又低下頭仔細看看照片上的四個人:他們笑得真是那麼幸福快樂。蘇芮若不說,真想不到竟是離異後的兩家人。
我不免有幾分感慨。在中國,離異後的夫妻大都視若仇敵,很難想像兩個家庭如何相逢在兒女的婚禮上。旁邊的一個中國同學看出了我的心思,用中文笑著說:“他們,咳,他們根本無所謂的。”
然而,與別的國家的人接觸得越多,我越覺得,以國籍、膚色、職業、地位,來界定人,常常是有失公允的。不管人與人的差別表面上看起來有多大,人性的弱點,以 及人在遭遇痛苦和面對孤獨時的本能反應,其實大同小異。人與人的區別,更多地在於本能之外的理性選擇。這種理性選擇,則受到諸多因素,譬如文化傳統,宗教 信仰,種族背景,教育程度,職業地位以及社會潮流的影響。不管人們屬於什麼樣的群体,有著多麼相似的外在表象,每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裡所必須單獨面對的孤 寂、痛苦和選擇,都是獨一無二的。
婚姻解体,對絕大多數人,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哪怕主動要求離異的一方也不例外。從戀愛走入婚姻,每 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及至離異,故事擴展得可以寫成長篇小說。其中的恩怨愛恨,早已成為人生的一部分。把自己的一部分割裂分離,豈是“瀟灑走一回”那麼輕 鬆?至於被動的一方,要接受自己不再被愛、不再被接納的事實,更是非常容易陷入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以及怨恨之中。
我出國之前,辦公室裡 的一位同事婚姻觸礁。原因和結局就像套上了流行小說的公式,一點也不稀奇。然而在整個程序當中,兩位當事人還有孩子所受的痛苦,卻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當 事態朝著不可挽回的方向迅速發展時,我面對著一年前還在唱“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朋友,真的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在她心中依然充滿著不平與憤懣的時候,我怎麼 也說不出很想說出的那三個字:“寬恕他。”
因為,雖然寬恕是唯一能夠把人從仇恨的桎梏中釋放出來的力量,但人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寬恕,實 在是難之又難。每個人都可能有過這樣的經驗:在某些時刻,你痛苦地感到,由於某個人某件事的存在,你平靜的生活起了波瀾,不但不可能恢復從前的寧靜,而 且,有一個傷口,好像再也無法癒合。於是你憤憤地說:為什麼,為什麼?人們常常在虛擬的時空中逮住那個“罪魁”,以仇恨的力量將它包圍,好像非如此便不足 以懲罰對方。我們往往忽視了,在我們以仇恨監禁別人的同時,我們自己,也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囚犯,因為我們失去了快樂生活的自由。
我父親的第一次婚姻在五十年代中期破裂。在此後四十年的時間裡,父親和他的前妻之間滿是苦毒和敵意。他們的故事充滿曲折波瀾,有人性的自私,有時代的錯謬,有數 不清的糾葛和恩怨。我無意去評判父輩的是非對錯,實際上那也是非常困難的,因為同一個故事往往不只一個版本,同一件東西從不同的側面去看也不只一個真實。 問題在於,他們打了一個很大的結,以至於無法靜心享受自己的生活。我的隨父生活的長兄和他的同父同母但隨母親生活的妹妹,夾在對立的雙方中間,不得不面對 各執一詞的父母,且成為雙方爭奪感情的目標,有時甚至是父輩敵意的出氣筒。他們心理上的焦慮和壓力,是不必求證的了。後來,當我的長兄有了自己的女兒之 後,堅稱自己是“不離婚派”,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
我相信,“白頭偕老”,是大部分情侶走入婚姻時的願望。若果能如此,那是最 好。儘管需要調整、磨合、包容、忍耐,但為了成就一個美好的婚姻,付出一些代價,也是值得的。與此同時,雙方的品格也得到進一步的塑造。畢竟,仇恨所能懲 罰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寬恕他人,實際上正是還給自己心靈上的自由。
作者來自山東,現居美國印第安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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