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居
聖傳(magisterium) ,肇端於教會歷史初期,宏大而悠久,至今不絕。
宗教改革以降,新教世界很少提及聖傳,此源於宗教改革時期對天主教的反感與批判——聖傳不幸地和天主教捆綁在一起了。這導致新教學者不太願意提及聖傳,新教信徒對聖傳比較陌生。
基於筆者對當代中國教會(尤其是家庭教會)的解讀,我認為,引入聖傳觀念,有助於福音派教會奠定大公信仰基礎,得以回溯、連通使徒和教父傳統,在正統信仰的基礎上,達成國度性的合一。並在承襲大公傳承的基礎上,為聖傳開拓新的疆域。
定義
聖傳,是一個宏大而複雜的觀念,是天主教行政和教導體系的核心概念,通常定義為:聖言啟示的解釋權,專屬教宗及相關的主教團體。在天主教傳統裡,聖傳包括神聖無誤 (Infallible Sacred) 和平常可能有誤(Fallible Ordinary)兩個部分。
宗教改革對於教會的最大影響,就是把教廷專屬的釋經權威,交還到平信徒手中。聖傳觀念隨之急劇變遷,一方面激發了新教平信徒的創造力,對於近現代西方文明功不可沒。另一方面也導致新教內部宗派林立、教義龐雜混亂。
聖傳作為教義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權威源泉,略有差別於改教者提出的大旗“五大唯獨”(唯獨基督、唯獨聖經、唯獨信心、唯獨上帝的榮耀、唯獨恩典。參Michael Horton, “Reformation Essentials – Five Pillars of the Reformation,”Modern Reformation, March/April 1994。)“五大唯獨”在改教過程中,起了綱領性作用,模塑、定位了近現代福音派教會傳統,並在當代教會實踐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然而,我們仍然可以追問一個問題:在聖經新約正典形成之前,教會已經經歷了三、四個世紀,那時的信徒服膺何種權威?到底是什麼樣的權威,判定哪個文本該列入正典,哪個文本不具有正典資格?
追問下去,我們不得不承認,在新約聖經形成之前,有一個權威,釐定聖經的文本,並衍生出聖經正典權威。這權威就是所謂的“聖傳”。對於今天的中國教會,聖靈、聖經、聖傳,這三個權威源泉乃是相輔相成、共生共存的。本文著重討論 “聖傳”。
特性
聖傳有兩大特點:
×特點一:實體傳承
聖傳的第一大特點,就是:它是一種實體傳承。
這裡的實體,指的是教會作為基督的身體,在歷史過程中,以實體存在作為真理的承載,如一條生命之河,一脈相承、流傳不息。這條生命之河,肇端於基督的道成肉身。
按照《約翰一書》4:1-3的判斷標準,凡是忽略、否認基督道成肉身的歷史性、實體性,這類信仰就不是從上帝而來的。同理,凡否定教會為基督的身體,認為自己可以超然於教會之上或之外的,其信仰也是空洞而危險的。
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教會作為基督在歷史中的實體存在,是鑒別諸靈的試金石。換言之,教會作為一種實體傳承,擁有判斷正統與異端的權柄與能力。
教會作為實體的傳承,比歷史上任何一個國度傳承的時間都要綿長。自從主耶穌復活升天、五旬節聖靈澆灌降臨,教會在歷史中的實體傳承,從來沒有間斷過。使徒信經中提及的聖徒相通,不僅有橫向、同時代聖徒的相通,也有縱向歷代信徒之間的相通。這種相通是聖傳有效性的教義基礎。
教會作為一個實體,有生長、發展的過程。正如我們每個人的身體,有生長、發育的過程。我們在幼年的經歷,以及在人生不同階段所做的決定,對於我們的現今和未來,都會產生影響。同樣,在初代教會、教父時期,甚至中世紀所做的決定、所形成的傳統,對現在基督的身體,也有著影響——儘管這種影響同時具有正面與負面。
×特點二:實踐屬性
聖傳的第二大特點,就是實踐應用屬性。
聖傳的形成,並非憑靠學者、思想家在書齋、象牙塔中的想像。聖傳是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或因面臨重大的內部分歧,或因嚴峻的外部挑戰,教會必須召開大公會議,形成相對統一、特定的教義表述,作為教會整體對於外部挑戰的回應,或對內部分歧的整合。
簡言之,聖傳的實踐應用屬性,是教會作為生命有機體,在特定環境下,對特定問題所做的回應、調整或決斷。初代教會對於基督神性之爭所做的聖傳決定,形成的文本就是尼西亞信經;對於基督神人二性的聖傳決定,就是迦克頓信經;對於三位一體之經典表述,則在亞他那修信經中可以找到
×進一步的區分
對聖傳作進一步的區分,可分為聖徒聖傳和教義聖傳。
聖徒聖傳是每一個時代具有代表性的聖徒集合體,通常表現為大公會議,以聖徒共通的良心,印證聖靈的光照。
聖徒聖傳必須具有代表性。在初代教會和教父時期,大公會議多由各地區實際主持教務及牧養的主教組成。這些主教本身往往就是神學家。同時也有各神學流派的代表參與或列席,通常亦有君王或世俗政權的代表出席。聖徒聖傳好比教會這個生命有機體的決策機制,是在聖靈引導光照下的集體思考、決策過程,是聖傳權威的靈動泉源。
教義聖傳則是聖徒聖傳形成的教義傳統。歷代公認的教義聖傳,主要包括基督論、三一論、聖經新約正典等。
分歧
天主教和新教在聖傳這個問題上,存在較大的分歧。改教者為了淡化天主教的色彩,基本上避而不談聖傳。這是今天福音派信徒較少接觸這個概念的原因。
改教者和天主教神學家分歧的關鍵,在於聖徒聖傳的定位。天主教以聖徒聖傳的正統自居,認為自彼得以降,聖徒聖傳代代相承,傳承載體為以教皇為首的梵蒂岡教廷。天主教認為,聖傳產生聖經新約正典,聖傳的權威並不亞於聖經。因此,教廷的文件以及教皇的官方諭令,與聖經同樣無誤,並對信徒具有約束效力。
這一點,改教者們無法接受,成為新教和天主教的一大分歧所在。
改教者其實也講聖傳,不過他們側重的是教義聖傳。宗教改革的起因,就是認為中世紀教廷在教義和實踐上趨於腐敗、偏離正道,需要回歸使徒和教父時代的傳統。改教者完全認同初代教會和教父時期的各大信經。也就是說,他們在教義聖傳方面,承襲了大公教會的傳統。
然而,改教者在聖徒聖傳方面持保留態度。他們既不願承認天主教對聖徒聖傳的排他獨占,也不願意分裂教會,形成另外體系的聖徒聖傳。這一困難,一直延續到今天的福音派教會。其直接結果就是,教派林立,莫衷一是;教義龐雜,甚至彼此矛盾,局面較為混亂。
在筆者看來,天主教並不能壟斷聖徒聖傳。根據《馬太福音》16:13-19,及符類福音書(Synoptic Gospels,即《馬太福音》、《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的相關記載,耶穌稱彼得為磐石,未來的教會要建造在這磐石上面,並且把天國的鑰匙交給彼得……這些經文確實隱含聖傳正統的傳承。不過,這並不能成為天主教壟斷聖傳的依據!
從上下文來看,把“磐石”解釋為彼得對耶穌基督的認信,比直接解釋為彼得本人,更合理些。因為,在隨後的經文裡(《太》16:20-23),彼得顯然不明白彌賽亞的真正含義,他甚至被耶穌斥責為“撒但”。彼得怎麼可能上一分鐘是教會的磐石,而下一分鐘轉變為撒但的差役呢?顯然,那“認信耶穌是基督”的彼得,是教會的磐石;那“攔阻耶穌基督使命”的彼得,是撒但的差役。
由此可見,此處的彼得代表一種類型,凡是和彼得一樣“認信耶穌是基督”的個人或群體,都可以成為聖傳載體。而那些和彼得一樣“攔阻耶穌基督使命”的,都有可能成為撒但的差役。
總而言之,在認信基本教義的前提下,聖傳並不專屬於特定的個人或群體。五旬節聖靈降臨,是以火焰的形態,分開落在各人的頭上。火焰的特點,是可以燎原。而且,那從原初的火種分出來的火焰,與原先的火種同質無二。聖靈也是如此。因此,耶穌應許,地上只要有兩、三個人同心合意,奉耶穌的名禱告,主就會在他們中間(參《太》18:19-20)。按照這個模式,聖傳可以如火種四散,且這些火種同出同源。
重提聖傳觀念,對於今天的中國教會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的意義。
×意義一
第一,教義聖傳可以幫助當代教會傳承大公教會的信仰,從而維護信仰內容的正統,確保中國教會建立在穩固的使徒根基之上。
不是所有的教會代表會議,都可以稱為大公會議。大公會議一般是指1054年東西方教會分裂之前,具有普世意義的教會代表會議,尤其是那些確立普世核心教義的大公會議,及其形成的信經文本。
最典型的大公教會教義聖傳,通常指初代教會的4大信經——使徒信經、尼西亞信經、迦克頓信經和亞他那修信經。這4大信經奠定了大公教會在上帝論、基督論、聖靈論、三一神論、教會論等方面的聖傳核心。
×意義二
第二,福音派教會在普世範圍內,已經逐漸形成自身特有的聖傳。比較典型的福音派大公信仰,在洛桑信約及後續文本中,得到相對完整的表述。
1966年,葛培理佈道團(Billy Graham Evangelistic Association),及《今日基督教》雜誌(Christianity Today magazine),贊助及組織,在德國柏林舉行了全球性福音議會 (World Congress on Evangelism)。
1974年7月, 第一次洛桑會議在瑞士舉行,主題為“讓全地都聽到祂的聲音!”150國家、2700個代表與會。《時代周刊》 (Time Magazine) 稱之為“一個強大的論壇!可能是迄今最為盛大的基督徒會議”。該會議委托福音派學者斯托德(John Stott),起草《洛桑信約》(Lausanne Covenant), 系統而完整地表述了福音派的共同信仰,成為普世福音派教會彼此聯合的教義基礎。
1989年7月,在菲律賓馬尼拉,召開了第二次洛桑會議。來自170國家的3000名代表參與。其《馬尼拉宣言》清晰地表達福音派教會,對社會服務及社會公義的基本態度。
2010年10月,第三次洛桑會議,於南非開普敦召開。出席者為198個國家的4000名代表。會議通過《開普敦承諾》,重點表述了福音派教會對於靈恩的立場。
可惜,中國家庭教會的代表,沒能參加第二及第三次洛桑會議。洛桑組織者為此專門於2013年6月,在韓國首爾舉行了“亞洲教會領導力論壇”。海內外近300名代表參與,其中約1/3為大陸家庭教會的代表。大多數與會者簽署了《開普敦承諾》,標誌著中國家庭教會對當代福音派大公信仰的接納與傳承。
×意義三
第三, 福音派教會雖然不會硬傳承天主教的聖徒聖傳,但仍可借鑒天主教的模式,在現有傳統內部 形成相對的聖徒聖傳。
其實,當代天主教的聖徒聖傳,也已經從初期的普世性聖徒聖傳,演變為宗派性的聖徒聖傳。宗派性或局域性聖傳的產生,是福音廣傳、教會進入多種語言、文化、族群的必然結果——聖傳本來就注重實踐、應用,教會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中遇到的實際問題千差萬別,按照輔助性決策原則(Subsidiarity),應當由當事人決定與他們切實相關的事務。聖徒聖傳從原來單一結構,逐漸演化為複合結構。
只要秉承使徒時代及初代教父時期的教義聖傳,如火種般四散的聖徒聖傳當不會滋生異端。這是改教者的思路。宗教改革以後的教會歷史,也印證了這一點。
因此,中國教會在持守聖經教導,接受初代教會及教父時代教義聖傳的基礎上,可以仿效今天的天主教會,招聚各地區同工代表,回應外部環境的挑戰,整合內部的信仰分歧,求同存異,形成自己的聖傳系統。
×意義四
第四,“三自”教會作為一個可能的聖傳體系,本身帶有兩個先天的缺欠。
其一,“三自”不具普遍代表性。中國教會目前的主要信眾來自家庭教會,而大多數的家庭教會不承認,甚至拒絕被“三自”代表。“三自”代表性的偏狹,使之無法成為中國教會的聖傳正統。
其二,“三自”受政府限制太多,不具有獨立自為的主體資格。這導致他們無法簽署《洛桑信約》、與普世福音派正統信仰的疏離、無法順暢回溯到普世大公信仰……這些自身局囿,都是“三自”在目前無法超越的。
上述兩個致命缺憾,使得“三自”未夠資格成為中國教會聖傳正統的主體。
×意義五
第五,從嚴格意義上講,中國教會目前尚未形成聖傳正統。因為,至今還沒有一個公會式的、具有廣泛代表性的聖徒群體,為整個中國教會思考、決斷,整合內部信仰,回應外部挑戰。
迄今為止,可能演化為聖傳體系的群體,大致有三類:
一是原先農村家庭教會的五大團隊。其領袖聚在一起禱告、議事,形成的決議可以代表為數眾多的中國農村信眾。趙天恩牧師生前做過這方面的努力,力求以《家庭教會信仰告白》整合農村家庭教會。五大團隊目前面臨城鎮化、民工潮等方面的挑戰。他們回應時代變遷的經驗,將成為中國教會信仰傳承的重要組成部分。
其二是新興城市家庭教會的牧者。他們有時聚在一起聯禱。在瞬息萬變的中國,這些城市牧者在把握時代脈搏、回應現實挑戰方面,身居一線,具有相當的代表意義。
其三是海外牧者聯合國內牧者,組成國際性的牧者群體。比如過去4年在香港舉辦的教會同工培訓會,有華人牧者團契牽頭,有來自農村和城市的眾多家庭教會。這個群體的組織者和參與者,都具有較為廣泛的代表性。華人牧者團契超越國界、超越城鄉差別,再加上培訓內容專注當代本土教會的實踐,這些特點使其迅速崛起,成為中國教會聖徒聖傳最具潛力的代表群體。
結語
總而言之,聖傳這一觀念,如果運用得當,對於今天中國教會傳承大公教義、整合內部信仰、回應外部挑戰,有著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
作者來自江蘇,西敏神學院畢業,目前在Columbia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教授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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