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迪
2013年12月,我經過上海,有幸在上海大劇院和上海音樂廳,聆聽了兩場與眾不同的合唱音樂會——馬革順百歲華誕音樂會。
音樂會以韓德爾的《哈利路亞》開場,接著有約翰·盧特的《榮耀頌》,孟德爾松的《祂注視著以色列》,加布里埃爾的《拯救我》、《在天堂》,韓德爾的《因有一嬰孩為我們而生》等以上帝為中心的合唱曲目。其中很多曲目,在國內幾乎沒有聽到過。
唱到《因有一嬰孩為我們而生》時,百歲高齡的馬老先生親自上臺執棒指揮。當合唱隊沒有達到要求時,他就像平時排練一樣打斷他們,反復練習,直到滿意為止。
他那充滿激情且幽默生動的現場指導,給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上了一堂別開生面的合唱課,讓人明白了什麼是好的合唱。
馬革順是中國著名的合唱指揮家,是中國合唱界泰斗級的人物,也是上海音樂學院的第一位百歲教授。這兩場音樂會是上海音樂學院、九三學社和上海文聯,為他百歲生日所舉辦的。參加演出的合唱指揮都是他的學生,各合唱團都是他親自輔導過的。
馬先生所著的《合唱學》,是中國合唱指揮理論的權威經典。最令人矚目的,還是他對中國聖樂的貢獻。從40年代末直到現在,他的足跡遍佈國內及海外各教會的唱詩班。對他來說,不管名聲多大,他首先是上帝的僕人。
馬先生不但是一位指揮家,而且是一位作曲家,作品主要是聖樂。他的《杖杆短歌》集,是中國原創讚美詩的經典。其中《主內有真平安》(註1)等,廣為傳唱。
他創作的聖樂大合唱《受膏者》(註2),被譽為中國的《彌賽亞》神曲。像韓德爾一樣,他用合唱把耶穌基督的降生——從預言到成就——藝術性地展現在世人面前。這部作品不但在中國反復上演,在國外也受到好評。
馬老曾在洛杉磯的水晶大教堂,親自指揮其詩班演唱了這首作品。
我的忘年交
我初次認識馬先生,是在40年前。那時,我們全家下放到蘇北農村。由於我對唱歌感興趣,且我父親曾是馬先生唱詩班的成員,馬先生願意讓我拜他為師,學習聲樂。
當時,他剛從“牛棚”出來,音樂學院尚未為他安排工作。我就“偷”了他這個“閒”,沒有付學費,就上了很多課。(馬革順於1957年打成右派、下放農村……至1979年,才被改正屬錯劃右派。編註)
作為當時的“反動學術權威”,加上他的基督信仰,馬老在文革中遭遇了很多迫害。當時上海音樂學院和他一起創建指揮系的楊嘉仁教授,就因不堪忍受羞辱,在家中用煤氣結束了生命。而馬先生憑著他對上帝的信心挺了過來,在60歲開始了他最造福他人的40年。
在馬先生那裡上課,我聽到了好的聲音,也看到了美的生命。馬先生的一言一行,讓我明白了基督徒是什麼樣的人。他對自己的成就從不吹噓,對自己所遭的不公平從不抱怨,幫助人時從不吝嗇。他身上總是充滿了積極向上的力量,任何時候都是“忘記背後,努力面前,向著標杆直跑”。我後來信主,與此有很大的關係。
1986年我赴美留學。臨行前,去馬先生家告別。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讓我到美國後和他的一位朋友聯繫——那位朋友就是張師母,洛杉磯國語浸信會創建者張榮江牧師的妻子。她接到電話後,馬上帶我去了教會,從此我就沒有離開過上帝的家。
這些年來幾乎每次回國,我都要去看望馬先生。每次去,我都受到很大的激勵。特別讓我吃驚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很多人已經換過多次房子,馬先生卻仍舊住在吳興路那套不到40平米的公寓裡。我出國前他住在那裡,現在仍住在那裡。
作為一個以天國為人生終極目標的人,地上的住處只是“帳篷”,夠用就可以了。
起初的諾言
在聖經裡,耶穌對我們說:“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太》5:14)基督徒不屬於這個世界,但仍然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並且要“做鹽做光”,用自己的信仰影響社會各個領域。馬先生是忠實遵循這一教導的人。
馬先生的父親是一位牧師。當年他向父親許願,學了音樂要為教會服務,才獲准報考中央大學音樂系。他一生實踐了這一諾言,為教會音樂鞠躬盡瘁。同時他也服務社會,特別是服務自己的同胞。
抗日戰爭時期,他組織合唱隊唱抗戰歌曲(1938年在西安街頭指揮抗戰歌曲時,被荷蘭攝影家伊文思拍攝下)。1948年,當政局不穩,傳教士將被迫撤離中國。他毅然放棄了在美國威斯敏斯特合唱學院未讀完的學位,回到上海接下神學院音樂系的工作。
之後的那些年月裡,馬先生因他的基督信仰受盡了磨難。他被認為是美國特務,倍受“關注”;排練孟德爾松的《讚美頌》時,被叫停寫、寫檢查;上海音樂學院邀他去工作時,卻因信仰受阻;父親因信仰而判無期徒刑,他申訴而被打成右派。文革中所受的苦,更是可想而知。
然而,就在這段充滿迫害的日子裡,他寫下了第一部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聖誕清唱劇《受膏者》,出版了中國第一部合唱理論的經典《合唱學》。在艱難困苦中,他始終沒有忘記起初的諾言,沒有忘記上帝賦予他的使命。
當他定睛上帝,定睛上帝所賜的音樂時,一切的磨難都變得微不足道,最終都變成了祝福。
在一個把基督徒當作另類的社會環境中,馬先生從不隱瞞自己的信仰。人們為他戴上“大師”、“權威”、“泰斗”、“音樂學院的金字招牌”等桂冠,但他只要一個名分,那就是“上帝的僕人”。電視臺多次採訪他,他每次都從他的信仰談起。要請馬先生做一期節目卻不談到基督信仰,是不可能的。
他是燈檯上的燈,照亮周圍所有的人。
理念的基礎
中國合唱界都知道,馬先生有一套自己的合唱理念。他一生都在合唱界闡述並實踐這一理念。在一般人看來,這只是一種學術流派。實際上,這卻有深厚的神學基礎。
合唱本來就是從教會中產生的,是用來讚美上帝、歌頌上帝創造之美的。然而中國的合唱,由於長期受蘇俄及革命歌曲的影響,要求激昂有力、具有戰鬥性。其結果是“快”、“強”、“硬”、“高”,缺乏美感。馬先生那種以“美”和“愛”為中心的唱法,被認為是“小資情調”。
多年來,馬先生一直致力於糾正這種錯誤觀念,讓人體驗到合唱的和諧之美。這種和諧,來自基督信仰中的敬虔、謙卑、彼此相愛、彼此合一。如果合唱隊的每個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竭力表現自己的聲音,就不會有真正的和諧。
馬先生喜歡用教堂的建築風格,來形容兩種不同的聲音:東歐那種深沉、厚重的聲音,如洋蔥頭般的拜占庭式教堂,渾圓粗大;西歐那種清澈、明亮的聲音,如哥特式教堂,尖塔高聳,升騰向上。
馬先生之所以推崇“哥特式”的音色,顯然是因為這種較明亮、位置較高的聲音更聖潔、更崇高,更適合於讚美上帝,表達來自上帝的美。“拜占庭式”的音色,則似乎更適合表達人的力量。
“哥特式”的音色比較靠前,所以咬字、吐字也比較清楚。合唱並非只在意聲音,更重要的是歌中要傳遞什麼。這也來自教會的傳統,因為每首讚美詩都有重要的訊息要傳達出去。所以馬先生非常重視咬字、吐字,並且把中國戲曲的四呼五音應用到美聲唱法裡,使合唱不但發音清楚,而且聲音也更有表現力。
這些合唱理念,在馬先生的《合唱學》中,有詳盡的闡述。在他百歲生日之際,上海音樂出版社又出版了經過充實、更新的《馬革順合唱學新編》。不僅有中文版,還有英文版。同時出版的,還有聖誕大合唱《受膏者》這部屬靈佳作的管弦樂總譜版。這些不但是中國教會以及海外華人教會的寶貴財富,而且是對普世教會的重要貢獻。
結語
百歲音樂會的最後一個曲目,是埃爾加的《雪花》。這是馬老特別喜歡的合唱曲,由他親自指揮。這首歌非常美,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印象更深的,是馬老在指揮前所說的一段話:
“我喜歡雪花的品格。下雨聲嘩啦啦,大家都聽見。下雪則悄然無聲,默默無聞,不張揚、不自誇。大雪無痕,飄飄灑灑覆蓋大地,融化了自己,滋潤了禾苗,這是一種奉獻,不求回報的奉獻。”
這其實是對馬先生基督徒品格最形象的寫照。
註:
1.這首詩歌的歌詞為:你的頭髮已被神數算,你的重擔主已替你擔。你不用為前面道路去作難,主內有真平安!
2.這部清唱劇,包括以下曲目:《耶西的根》,《報福音的人腳蹤佳美》,《諸天哪,應當歡呼》,《以馬內利》,《穩固的根基》,《因有一嬰孩為我們而生》,《我心尊主為大》,《上帝愛世人》,《榮耀歸於上帝》,《主的靈在我身上》,《歡呼歌頌》,《願榮耀歸給祂》。
作者來自南京,現住華盛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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