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慕天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16.03.03
近年好萊塢復活節檔,內容愈來愈反映出必須一面顧及正統、一面得有所創新的雙重壓力。
對片商而言,復活節檔的聖經電影只有一個最高製片原則:“打動教會界包場觀看”!故不論如何創新,都絕不能離經叛道、惡搞基督信仰。
但由於嚴格根據聖經情節翻拍大銀幕的做法,在過去數年已被《上帝之子》《受難記》用盡了,2016年的《少年彌賽亞》(The Young Messiah。註1)終於開始步入舞台劇大師韋伯(Andrew Lloyd Webber, 1948- 。註2)“寫實架空式”的新區;對偽經上才有、正典福音書甚少著墨的少年耶穌故事,加以立傳生色。
邁入轉型突破期
《少年彌賽亞》將在3月下旬的復活節檔期上映。劇本改編自知名小說家安•萊絲(Ann Rice)於2005年出版的“耶穌基督”(Christ The Lord)系列中,第一部作品《神子》(Christ The Lord: Out of Egypt)。內容是敘述7歲的耶穌和家人離開埃及、回到猶太故鄉的故事。
在這個“寫實架空”的基調下,以英文、而非《受難記》考據式的亞蘭文與拉丁文拍攝的抉擇,顯得順理成章。
雖然是改編,但《少年彌賽亞》要為劇情注入張力,必然得對電影中的幾個元素,加以著墨:
1. 耶穌的神性意識發展。
2. 耶穌與家人的互動張力。
3. 耶穌家人與其社群之間的互動。
4. 耶穌與體制(猶太宗教、羅馬政治)間的互動張力。
其中第3、4點,對《少年彌賽亞》不太會是問題。
儘管眾所周知,福音書中,對耶穌童年的記載很少。主要引述來自《路加福音》2:40-52:
內容除了如“縮時攝影”般地描述“孩子漸漸長大、強健起來、充滿智慧.又有上帝的恩在他身上”、“耶穌的智慧和身量,以及上帝和人對他的喜愛,都不斷增長”之外,還講述了耶穌12歲時與父母上耶路撒冷聖殿過節,卻拋下父母進殿與猶太教師談道。他的聰明問答和應對,震驚四座。
由於好萊塢過去並無描摹童年耶穌的電影題材,改編自小說的《少年彌賽亞》只要抓住“深沉睿智卻仍討喜”的少年形象,來充分發揮,便很難出錯。
但是,要談耶穌的自我意識以及家人互動,卻不容易。
高低基督論與路加福音
首先,耶穌的神性意識發展觸及基督論“神人二性”(基督耶穌既是完全的神,也是完全的人)教義之神學奧秘。沿著高低基督論(high and low Christology)的光譜,神學家與信眾各有定見,卻未曾明言共識。
“高基督論”認為耶穌在身心靈層面更偏向上帝、不像人;“低基督論”則傾向用更多常人視角的心理學、人類學,解釋耶穌的自我經歷。
預告片中,少年耶穌靠著馬利亞的引導,逐漸發展出“正確”的自我神性覺察,如此迎合天主教的聖母觀,電影顯然意在一魚兩吃,新教舊教市場都要。
然而,馬利亞教導的情節不但從未在聖經出現過,《路加福音》那段耶穌童年故事,反而清楚透露了“耶穌比祂的雙親都更明白天父的旨意”:
當約瑟與馬利亞花了3天時間,終於在聖殿找到“失蹤兒童”耶穌時,他們並未分享聖殿周遭人士對這位“神童”的驚嘆,反而把耶穌當作一個刻意捉迷藏、讓父母心焦的“屁孩”。於是,耶穌當下糾正了馬利亞的觀念:
“你們不知道我必須在我父的家裡嗎?豈不知我應當以我父的事為念嗎?”而馬利亞暗暗地“把這一切事,都存在心裡”,改變了自己對耶穌的教養態度。
由此可見,《少年彌賽亞》一片在採取“低基督論”描繪手法的同時,顛倒了耶穌與其父母親間互動的主客性。
一如電影預告文宣中寫道:
“耶穌對於自己的身分和存在感到困惑和掙扎,他疑惑自己‘為什麼擁有著死而復生、治療疾病的能力呢?’
“於是向父母尋求解答,但約瑟和馬利亞要如何向‘上帝之子’解釋這個世界呢?又如何膽敢去教育身負聖命的他?更要如何去幫助一位降臨於世、來拯救自己的救世主,讓耶穌明白自己出生真相與使命呢?”
偽經《多馬的孩童耶穌福音》
然而彷彿光是這樣張力還不夠似的,《少年彌賽亞》預告片更透露了馬利亞囑咐耶穌:“隱藏你的神力、靜待天父指示你何時及如何使用它。”顯然是片中的少年,濫用神力被“抓包”了。
此時,未看過全片的筆者,可反推《少年彌賽亞》極可能自偽經《多馬的孩童耶穌福音》(參http://www.xiaodelan.org/BookInfo.asp?ID=10664)擷取靈感。根據這本2世紀的託名之作,孩童耶穌曾在安息日,對泥塑鳥吹氣,變成了12隻活鳥。中文預告影片的43至45秒,就是拍攝這段故事。
在《少年彌賽亞》的介紹中,好萊塢禱告網(Hollywood Prayer Network)發起人凱倫科維爾(Karen Covell)表示:
“我相信本片會激起盛況空前的討論和深度的探問,或許會引導許多人第一次翻開聖經。”似乎暗示了這是一部帶來疑問、而非答案的電影。
《多馬的孩童耶穌福音》還有非常多離奇的內容,包含耶穌5歲時,別家的孩子搗毀了耶穌堆起的小池塘,於是因祂的咒詛而變成一具乾屍;後來有另一位孩子,因為莽撞奔跑而撞到耶穌,也因被耶穌咒了一句,就撲倒斷氣,引發鄰里恐慌。
這些“兒童不宜”的部分,很可能不會納入片中,否則既傷害了信徒情感,也不太可能將《少年彌賽亞》留在合乎“保護級”(PG-13)的分類標準。
官網上,自稱“基督跟隨者”的導演賽羅斯•諾羅斯泰(Cyrus Nowrasteh)更說,拍攝這部片所持的信念是“盡最大可能貼合聖經”。
只是有沒有可能,當許多人翻開聖經時,才發現電影所拍出的這些內容,根本不存在於聖經中?
基督教題材電影的神學
2014年因有許多基督教題材的電影面世而被譽為“好萊塢聖經年”。
《基督教新聞社》(CNS)在2014年6月曾委託民調,發現基督新教徒對好萊塢持有正面觀點者為4成,天主教徒則為57%。儘管在受訪者中,有近8成(79%)者認為“是否忠於聖經詮釋”,是他們選擇觀看基督教題材電影的決定性因素,但只有33%的受訪者認為,好萊塢做到了這點。
19世紀的批判哲學家費爾巴哈(Ludwig Andreas von Feuerbach, 1804–1872)以“宗教是人內在本性的外在投射”的說法聞名於世。在《基督教的本質》( The Essence of Christianity)中,他更大膽地提出,“上帝”不過是人按照人類美好的形象所創造出來崇拜的對象。
這背後是唯物主義“反上帝實存”的思想。
後現代某種程度上復甦了費爾巴哈的基調。如近年打造的《挪亞方舟》(註3)、《出埃及記》,這類需要“解讀與解毒”的聖經題材改編電影,在讓人耳目一新之餘,也成了窗口,給當代許多年輕人置入錯誤基督教信仰和“上帝”印象。
《挪亞方舟》的挪亞被“上帝”搞得精神分裂,甚至想殺自己孫子;《出埃及記》中的“上帝”則以狂童形象驚世駭俗地現身,其毫不講理的作為,逼得摩西在法老與妻子西坡拉之間進退維谷。
這類改編手法與《少年彌賽亞》一樣,都夾帶了導演自己想要訴說的“人性掙扎”;“上帝/基督”自然在受人類慾念投射的過程裡,也沾上不少人味。
由於“犯錯”及“自我懷疑”,不過是一名青少年在成長中,正常且健康的經歷;我們可以想像,在觀看《少年彌賽亞》後,或許,因此錯誤的耶穌形象、教會歷代以來所防範的“偽經”基督論,會被我們重新認識和接納呢!
作為神學研究者,筆者深知高低基督論間的鬆弛有度,才是健康常態;作為傳播與佈道工作者,筆者更反對不假思辨的教義崇信──需要在犯錯及自我懷疑中成長的,不是彌賽亞,而是每一位門徒!
不論什麼電影,教會該自問包場的心態不是停留在“讓好萊塢幫我們撒種佈道”、“讓電影衝上票房冠軍寶座”來“榮耀上帝的寶座”?只怕當基督教界會在世俗日益精緻的行銷手法下,失去了信仰的主動性。
2000年後的今天,耶穌依然走在路上,看見一群困惑地從電影院走出來基督徒,正彼此爭執著。他們發現了耶穌,立刻上前問祂:
“是《少年彌賽亞》犯了錯呢?還是少年彌賽亞犯了錯?”
耶穌笑了。(註4)
註:
1.參:官方預告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0VL4o5IPjA。
2.安德魯·勞埃德·韋伯為生於英國倫敦的劇作家。獲獎無數。作品包括《耶稣基督超级巨星》中的I Don’t Know How to Love Him、《猫》中的Memory、《歌剧魅影》中的The Music of the Night。
3. 參:王星然,“《挪亞》的狂野想像–到底《挪亞》是大爛片?還是有思想深度的好電影?”http://behold.oc.org/?p=22022。
4.參《約翰福音》9:1-16。
作者為媒體與神學工作者。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