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聰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18.09.19
多數人對於死亡是沒有準備的。
2010年秋末,我回老家看外婆。她病已極重,雖然家人小心地不讓她知道真實病況,但醫生來查房時的眼神一日沉過一日,那目光像錘子重重打在她心上。她自知時日無多,陷入絕望,也不希望外人來訪。看見我去了,她眼中霎時間放出光彩,乾枯的手臂伸向我,要我去她床前。我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摸到她粗礪的骨節,感覺很冷。心中難過,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怯怯地說:“姥姥我回來了。”她雙眼向上翻起看我,竟回答:“我要死了!”然後沉默,眼神漸漸黯淡,既冰冷又渙散。她的直白令人尷尬,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心裡的難過一點點逼了上來,釀成熱淚在眼眶裡打轉。
外婆沒能活過那個冬天。最後一星期她神志不清,被安置在特別看護病房。家人中午看她情況平穩去買飯,離開的空隙她便靜悄悄走了,而聞訊急忙趕回的家人已見不到最後一面。
我想告訴別人她“安詳離開”,可我無法說出口。因為她生命的最後一段路,實在是走得太艱辛:痛苦、無奈、沒有尊嚴。死亡在她的身上是一場浩劫、一次豪奪,不是江湖裡“青苔竟埋骨,紅粉自傷神”的悠遠淡泊、也沒有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的感慨、更看不到詩意與安詳。
我們的文化對於死亡的想像,在這裡顯得偏執且輕薄。這種情況不光發生在我的外婆身上,在腫瘤醫院住院部長廊上慢慢走著,你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呻吟與家屬偶爾爆發的哭號。護士手舉著兩袋血漿從身邊飛奔而過,醫生在病房裡大聲地喊著:“18床再拿400cc血來,快一點!”要是慢了就可能斷送一條人命,脆弱的生命無法等待,所以要跑!塑膠軟底的護士鞋,在冰涼光滑的地板上發出鈍重的聲響。
這場景只需經歷一次,人便無法再輕忽地對待死亡。
死亡常是人揮之不去的夢魘,所以雨紛紛的清明時節,行人要問牧童何處有酒家,以求一澆心頭的痛苦。筆名野夫的鄭世平有一本書叫《鄉關何處》,裡面滿載他對過世親人的回憶。其中有一篇《江上的母親》尤其使我動容,那是描述他一生多災的母親,在熬過動亂年代後,竟留下遺書自沈於長江,屍體也未被尋回:
“一個68歲的老人,在經歷了她坎坷備盡的生涯後,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長江。那時水冷如刀,朝陽似血,真難以想像我柔腸寸斷的老母,是怎樣一步幾回頭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後的回眸可曾老淚縱橫?可曾還在為她窮愁潦倒的兒女憂心如焚?她把她的神聖母愛撒滿那生生不息的浩蕩之水,然後再將自己的蒼老骨肉委為魚食,這需要怎樣一種勇毅和慈悲啊。她艱難的一躍轟然划破默默秋江,那慘烈的漣漪卻至今蕩漾在我的心頭。”
野夫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他幾次描寫了對母親那一躍的想像,從這個段落來看,他浪漫化了這個自裁的場景,把冰冷的自殺寫成愛的犧牲,並為每一個細節塗上神聖的色彩。將母親對自我的裁決,寫成一次“勇敢和慈悲”的壯舉;把一個已經終結的生命和“生生不息”的江水放在一起,暗示著母親的永生和不朽——將死亡寫為不朽,這是作家能給予死亡的最高禮遇了。
可惜,文字的“招魂”能力有限,幾行字開外,神聖和不朽便煙消雲散。他在同篇中另一段這樣寫道:
“又是江南飛霜的時節了,秋水生涼,寒氣漸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國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蹤的母親,至今仍暴屍於哪一片月光下……”
“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恐怕才是我們面對死亡時本真的態度。
恐懼的外婆們靜悄悄地離世,留下充滿思情的後輩煢煢孑立,一生後悔不該出門買那一頓飯;沉默的母親們自絕於江上,野夫們形影相弔,一遍遍唱起輓歌自癒。這就是人類的現實,死亡是令人恐懼的、孤獨的、沉默的,它激發人的力量以救助,但又將這救助扔在水中化為無物。
這世上自古至今,唯有一人的死亡不同於這一切。祂就是耶穌。
祂預先宣揚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神情平靜地告訴所有人,祂的死和復活就是祂來世上的原因:
“從此,祂教訓他們說:‘人子必須受許多的苦,被長老、祭司長和文士棄絕,並且被殺,過三天復活。’”(《可》8:31)
“他們還住在加利利的時候,耶穌對門徒說:‘人子將要被交在人手裡。他們要殺害祂,第三日祂要復活。…”(《太》17:22-23)
而祂身邊的人對祂宣告自己死亡的反應和我們今天的人一樣——
難過——“…門徒就大大的憂愁。”(《太》17:23)
拒絕——“…彼得就拉著祂,勸祂。”(《可》8:32)
恐懼——“門徒卻不明白這話,又不敢問祂。”(《可》9:32)
迷惑——“這些事門徒一樣也不懂得…”(《路》18:34)
沒有詩意,不加想像,祂把自己的死亡和復活一字一句告訴人,描繪了一幅令愛祂的人心碎的場景,這場景在之後的若干個世紀裡,會被神學家和藝術家反覆地想像和重現。
在眾人眼中,祂不像一個厭世者,雖然祂有時顯得心事重重,難以捉摸:“我對你們說地上的事,你們尚且不信;若說天上的事,如何能信呢?”(《約》3:12)祂也不是一個以暴力抵抗不公的人,雖然他們也見過祂大發雷霆,甚至顯得蠻橫無理:“把這些東西拿去!不要將我父的殿當作買賣的地方!” (《約》2:16)祂時而發高深的問題,用比喻說話;時而圓熟智慧,辯得人啞口無言。他們愈發信任祂、愛祂,就愈發不願祂死。
但他們沒有明白的是,祂會復活。死亡並不是問題的核心,而那個光輝熠熠的核心卻必須通過死亡才能達到。門徒愛耶穌,所以不能接受祂死去;但上帝愛世人,所以許信祂的人以永生。“神愛世人,甚至將祂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祂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約》3:16)耶穌是神卻道成肉身為人來世間走了一遭,在必須擔當世人罪孽而死的命運前也曾流露畏懼之心。
自罪從亞當進入世界開始,這就成了我們所面臨的現實:這個世界上每天有16萬人死亡,其中有被墮的嬰兒、難產的媽媽、被槍殺的幫派青年、壯年出車禍的父親、自裁殉情的少女、也有風燭殘年的爺爺。如果生命是一條無法逆流的江河,那麼死亡便是等在出海口的漩渦:古今中外沒有人能逃過這強大的黑色引力,無一例外,全被捲入這深不見底的秘密之中。
耶穌因為我們的緣故,甘心情願地進入了最終奔向死亡的洪流,被戲弄、鞭打、誤解、背叛。疼痛、乾渴、孤獨、精疲力竭,嘗盡了罪帶來的一切惡果,祂依然一聲不吭,在十字架上離世。若只是死了,那麼祂不過是歷史上眾多無名死者中的一位——但是三天之後,祂居然復活了!沒人知道祂是何時、又經過了什麼變化才復活的。所以耶穌在門徒眼前出現的時候,多馬堅持要摸祂的肋骨和手掌。死去的人怎麼可能復活了呢?
“兒女既同有血肉之體,祂也照樣親自成了血肉之體,特要藉著死,敗壞那掌死權的,就是魔鬼,並要釋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為奴僕的人。”(《來》2:14-15)
恐怕要到他們親眼目睹耶穌復活和升天後,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人的死亡並不是終局,也不是不可逆轉的事實。自有一個衝破生死限制的世界,遠遠存在於我們想像之外,而通過死和復活,耶穌將那個世界帶到我們的面前。藉著信這上帝派來的獨生子——信祂曾經歷過世人都要經歷的死亡,且已由死復生——我們便能如祂一樣,在經過肉體無可避免的死亡後,達到那永生的境界中。
作者出生于中國新疆,目前在美國讀東亞研究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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