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
本文原刊於《舉目》42期
“葛老弟”,本名 Donald Gratti,是第一個向我傳福音的人。
夜校初遇
1989年夏末秋初,我放棄了在中科院的研究生學習,退學,從北京回到故鄉,成了一名待業青年。那段時間,是我人生的最低點。徬徨而苦悶的日子中,唯有新婚妻子、家人,特別是慈父,激勵我重整旗鼓,出國留學成了我人生的新目標。
一天,我陪妻子去上夜校英文補習班。老師是個白人,40來歲,清瘦的面龐,目光炯炯有神,講話生動風趣。他在介紹家鄉波士頓的風土人情時,問了大家一些簡單的問題,想來是為了活躍課堂氣氛,也看看班上學生對美國有多少瞭解吧。
也許是因為他問的問題,我都能答得上來,諸如MIT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縮寫,等等,所以下課後,他徑直向我走過來,主動和我聊了起來。
他的本名叫Donald Gratti,我聽起來像是“唐納德.葛老弟”。我把這當作笑話告訴他,誰知他竟然很興奮,說這個名字比別人稱呼他的“唐先生”、“唐老師”來得親切。所以“葛老弟”後來也就成了他的中文名字。
雖是初識,我英語又講得磕磕巴巴,但和葛老弟的交談卻相當愉快。臨別時,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熱情邀請我,週六傍晚去他家,參加“沙龍”。那時候,能認識個把外國人,是很光彩的。再加上這是練習英語口語的難得機會,說不定還能在留學申請上請他幫點兒忙,我就忙不迭地答應了。
週六“沙龍”
到了週六,我興致勃勃地去參加葛老弟的“沙龍”。那天來的客人,除我以外,另有七、八人,大多是妻子母校或附近高校的學生,或青年教師。大家彼此介紹後,聊 了一會兒天,然後在客廳裡圍坐一圈。每人手上發有幾張歌篇,開始唱歌。大部分是中文歌,也有一兩首英文歌。中文歌詞用的是繁體字,我有好多字都只能靠猜, 遣詞用句也是我不熟悉的(後來知道,這些歌篇是葛老弟從香港帶來的)。歌曲內容都圍繞著耶穌、神、主。
唱中文歌時,葛老弟就是打著節拍哼唱。而唱英文歌時,大部分人都不能開口,基本上就是葛老弟在獨唱。唱完歌後,葛老弟遞給我和另一個首次來參加這個“沙龍”的人兩本黑色封面的書,告訴我們,這是聖經,是送給我們的見面禮。
然後大家讀一段聖經,接著是葛老弟講解,由師範學院外語系的一個青年老師翻譯。大家或提問,或討論,氣氛熱烈。我後來知道,這種聚會叫“查經班”。
可是,大家把這個查經班叫做“沙龍”呢?原來,如果公開叫“查經班”,絕對會遭取締。而葛老弟一向喜歡用‘Shalom’與人打招呼,Shalom是希伯來文“平安”的意思,發音聽起來類似“沙龍”。於是就有人建議,將這個每週六舉辦的聚會,稱作“週六沙龍”,掩人耳目。
對我而言,這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派對。一切都讓我覺得既陌生,又似曾相識。陌生的,是聚會的內容;熟悉的,是聚會的方式——無論是唱歌,還是讀、講、討論聖 經,都讓我不由得聯想到我從小就熟悉、但深惡痛絕的政治學習,只不過歌唱、認罪的對象不是共產黨、毛主席,而是神和耶穌,讀的書也由紅寶書——《毛澤東語 錄》,換成“黑寶書”──聖經。
我心想,搞了半天,這所謂的派對,就是為了販賣精神鴉片啊!我開始有些後悔來參加這樣一個莫名奇妙的聚會了。
葛老弟問我,有沒有聽過福音、信不信神和耶穌?我說沒有。那個當翻譯的老師及其妻子,就熱情地告訴我:他們以前也像我一樣,但現在信了耶穌,信主真好,等 等。我聽了,就開始問一些自以為會擊中要害的問題。而且無論他們的回答是什麼,在我看來,不過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罷了。
聚會結束時,葛老弟特別提醒我和另一個第一次來的人,不要對任何人講這個聚會的內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也邀請我們以後每週六來參加這個“沙龍”。也許是被他的真誠打動,也許是出於對新事物的好奇,但更多的是出於練習英語口語的目的,以及一種挑戰心理,我答應了。
葛老弟的週六“沙龍”,我前後參加了約半年左右,直到葛老弟離開我的故鄉為止。
溫柔真誠
為了經濟上的需要,我開始到處找工作。沒想到,我找到的工作,恰巧在葛老弟所住的留學生樓,負責夜班的前台。這樣一來,我參加週六“沙龍”就更加方便了。這份工作,工資雖然微薄,加上獎金每月不到150元,卻也能幫助我應付一部分日常生活開銷,以及聯繫出國的郵資。
焦急等待錄取及獎學金消息的日子,乏味而沉重。參加葛老弟那裡的查經班,成了我每週生活的亮點,同時也把從未思考過的信仰問題帶到我的面前,對我從小就接受、但未細究過的無神論思想,形成直接的挑戰。
為了證明自己一直是對的,甚至為了出風頭,每個星期,我都會花一些時間,仔細閱讀週六要查的聖經經節,及前後經文,找其中的“漏洞”,準備尖銳的問題。到了 週六“沙龍”,我就用自以為深思熟慮過的問題,挑戰葛老弟和其他基督徒。在他們無法回答我的問題時,我心裡就有很大的滿足。但也有時,我不得不承認他們講 的有道理。
其實,一經點破,再稍加思考,“宇宙間有個超自然的神”,對於我來說,並不難接受。我學的是實驗物理,做實驗時,如果結果是漂 亮而有規律的,我就知道實驗做對了。那些物理定律、公式,那麼漂亮,這個世界,大到宇宙星辰,小如原子、分子,運轉那麼有序,怎麼可能是隨機產生的?這個 宇宙世界應該是出自一位超然而大能的創造者,或稱之為神的。
我很快就接受了有神論。但我相信的,是所謂“第一推動”的神:神創造了宇宙萬 物以後,宇宙就按已定好的規律自己運轉。至於說神無所不在,關心人的喜怒哀樂,甚至耶穌就是神、變成人的樣式來到世上,在十字架上流血捨命,為的是拯救世 人,我認為無非是1900年前就開始、並持續至今的一場造神運動罷了。
不久,我就能感到,除了葛老弟以外,其他基督徒都不太喜歡我,一定是覺得我太驕傲狂妄、無可救藥吧。甚至有一些非基督徒也有點討厭我,常勸我不要那麼鑽牛角尖、“攪窩子”(故鄉土話,將好好的聚會攪亂的意思)。
我心裡並不以為然。我們不是在尋求真理嗎?真理不是越辯越明嗎?而且,既然我來這裡的主要目的,是練習英語口語,所以只要逮著機會,我當然要盡可能多用英語提問、說出我的觀點。
印象深刻的是,無論我表達得怎樣磕磕巴巴、語無倫次,甚至有時胡攪蠻纏,葛老弟始終對我很尊重、耐心。他總是鼓勵所有人多提問,多思考,多討論。在回答不出 我的問題時,他會實事求是地告訴我,他需要更多地思考一下。他也常常在夜深人靜時,來到我值班的前台,或聊天,或就信仰進行更深的交談。
我後來才知道,他這樣做,是因為聖經教導過基督徒:“只要心裡尊主基督為聖;有人問你們心中盼望的緣由,就要常作準備,以溫柔敬畏的心回答各人。”(《彼得前書》3:15)
雖然我心裡依然剛硬,但不知不覺中,我對基督信仰、對有信仰的人的看法,還是有了些許改變。特別是葛老弟的那種淡定從容,真的讓我羨慕。
有一次聚會,是給兩個人施洗,“浸禮池”是浴缸。整個洗禮過程顯得那麼神聖,無論是身穿潔白袍子的受洗者,還是給他們施洗的葛老弟,或是搖曳燭光中的祝福歌聲,都讓我很受感動。
不知不覺中,已到了1990年初春。我盼星星、盼月亮般,等待當年秋季到美國留學的錄取通知。每次見面,葛老弟都會提到,他在為我的留學申請禱告。我雖然不信他所講的神,但被他的真誠友誼所感動。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我對他已相當信任。有一次,我和他談起了非常敏感的1989年“六四”,以及“六四”之後,我所看到的人心險惡(我對人生的看法,因此灰暗到了極點)。當我回憶到親歷的一切,悲從中來,眼淚止不住地流。
葛老弟也雙眼飽含淚水,不住地對我說,神愛我,神愛中國人,神會按他的時間做事。我不禁就問葛老弟,如果這世界真的有他所說的那個慈愛、公義、大能的神,那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葛老弟的答案,並不能讓我信服。但他與我同流淚、同哀傷的真誠,還是深深地感動了我。
遞解出境
不久後的一天深夜,我正在值班,葛老弟突然來向我告別,說PSB(Public Security Bureau,即公安局),認為他從事“與身分不符的事”(葛老弟來華的身分是英語教師。他還觸犯了“外國人在中國不得從事傳教活動”的規定),第二天就 要將他遞解出境。他將乘飛機前往香港。
他遞給我一個袋子,說是給我的幾件小禮物。我一聽這又是公安局,又是遞解出境的,嚇得不敢像平時一樣跟他多講話。臨別時他用力地握著我的手,說了一番我永遠難忘的話(大意):
“It has been my great pleasure to know you and share with you the gospel. You are a highly intelligent young man, and you are very serious in seeking the truth. I will keep praying for you. I believe you will become a Christian some day.”
(“很高興和你認識、與你分享福音。你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對尋求真理很認真。我會一直為你禱告。相信你終有一天會成為基督徒。”)
那天夜裡,我緊張得要命,通宵未眠。特別是看到葛老弟留給我的袋子,裡面有幾本聖經,以及週六聚會用的詩歌,心想:如果公安局發現,不要說我出國的事泡湯,多半還會把我抓起來。真是越想越怕。
第二天一早,天才麻麻亮,一輛公安吉普就開到院子裡。幾個公安上了樓。過了不一會兒,就看到葛老弟和他們一起下樓,上車走了。
當天下班後,我路過一個湖,乘天還未完全亮、附近沒人時,將葛老弟留給我的袋子(事先已放了一塊磚頭在裡面),沉入湖中。
我在惴惴不安中,度過好幾天。直到看來一切如常,懸著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棄而不捨
葛老弟被迫去香港後,週六“沙龍”當然就再也沒有了。我因害怕惹上麻煩,擔心公安局調查和葛老弟有過來往的人,所以刻意避免與參加過聚會的人聯繫,但心裡卻時常懷念那些時光。
幾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沒有葛老弟的任何消息。那年秋季留學的獎學金申請,結果也因我的托福、GRE成績已過期,而全部被拒。
我的日子就像一軸灰色的都市畫卷,緩緩鋪開,卻毫無生氣;生命似河流上的漂浮物,被時間裹挾著前行,充滿厭倦。
有一天,我收到一些郵件。其中一封沒留寄信人的地址,郵戳是香港的。收信人的姓名、地址是手寫的,像是葛老弟的字跡。急忙打開一看,落款處是一個歪歪斜斜的“葛”字,果然是他的來信。
想必他是為了我的安全考慮吧,信很短,沒有提任何其他的事,只是說他正在準備一些paperwork(公文),希望能再來中國,到時會再與我聯繫。我心裡想,像他這樣被遞解出境的,肯定已經上了公安局的黑名單,再來國內大概是不可能的了。
這以後,葛老弟又是音訊全無。我沒有他的地址,但即使有,大概也不敢與他聯繫。誰知幾個月後,又收到他的一封來信。還是和上封信一樣,沒有回郵地址。信很 短,只是告訴我,他已開始在國內一個中醫學院doing old stuff(重操舊業)。他沒有說他在哪裡,但從郵戳上看,他應該是在福州。我想,他所說的doing old stuff,一定是又開始“沙龍”了吧。心裡就默默為他祝福,希望他不再出事。
再次、也是最後一次收到葛老弟的消息,已是1991年初 夏。那時我已來到美國讀研究生。一天,收到妻子的來信,裡面附上了一張葛老弟寄來的明信片。郵戳是莫斯科的,畫面是著名的聖巴西利亞大教堂。明信片上還是 只有寥寥幾行字,說他“had to leave China”(不得不離開中國),神已把他帶到了蘇聯,那裡的人對Good news(福音)很饑渴,他每天都忙得不行。我想他所說的“had to leave China”,應該是暗示他再次被驅逐出境吧。很想跟他聯繫,但無奈沒他的地址。
永遠記念
我和妻子於1996年受洗,我們最想與之分享這個消息的人,就是葛老弟。我真想讓他知道,他五、六年前種下的福音種子,終於如他分別時預言的那樣,結出了果實。
教會的牧師和幾位弟兄姐妹分析,葛老弟應該是宣教士,他所屬的福音差傳機構,可能在香港有分支。他們就想辦法為我去打聽,希望能幫我找到葛老弟,分享我得救的歡喜快樂。幾番努力下來無果,最終只好放棄了這個願望。
自馬禮遜入華以來,這200年間,成千上萬的外國宣教士前仆後繼,遵行主耶穌的大使命,將寶貴的福音傳給我們中國人。這其中,既有馬禮遜、戴德生這樣廣為人 知的神的忠僕,更有無數像葛老弟這樣默默無聞的普通宣教士。感謝主在我的信仰旅程中,預備了葛老弟,及後來在各地遇到的好基督徒,他們如同雲彩,環繞在我 的生命周圍,帶我從不信到信、從敵對福音到以福音為至寶。
由此,我不禁想到我現在所在的華人教會的美國母會。7年前(2002年),母會 的弟兄姐妹為了向華人社區傳福音,開始了教會中的Chinese Mission(中文堂)。後來中文堂成長了,他們就同意我們成為獨立的華人教會,並在財務及聚會設施的使用上,提供一切可能的支持。
去年(2008年),他們又順服聖靈的帶領,讓我們承接他們美麗的教堂設施,成為新澤西南部唯一擁有教堂的華人教會。
從前年夏天,母會決定將教堂轉讓出去開始,我和我們教會幾位同工,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常常與母會的同工開會、電郵聯絡,因此有機會加深彼此瞭解、在主內有團契。我看到他們實在是一群敬畏神、愛主的弟兄姐妹。他們發自內心的愛主、愛教會的那種真誠,時時激勵著我。
我心中有一個盼望,就是我們華人基督徒都能像葛老弟,以及我們美國母會的弟兄姐妹那樣,有從神而來的寬廣的國度觀,清楚知道教會究竟是什麼、教會的目的究竟何在,無論得時不得時,都要傳主的福音,高舉主耶穌的十字架,使華人教會無論在何處,都成為一座燈塔,吸引人歸主。
作者現居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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