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
本文原刊於《舉目》38期
連續幾個月,我在兩個小組中帶查經,一組查福音書,一組查保羅書信。和所有的查經團契一樣,因為對某些經文的不同理解,小組裡有了激烈的討論。時逢紐西蘭多雨的冬季,我忽然想起李商隱的一首七絕,《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客旅中的詩人,收到詢問歸期的家信,雖然說不清何時能回家團聚,但深信將來總有“剪燭夜話”的一天。通常律詩,都會避免用字重複,但這首詩卻有意打破常規, “期”字和 “巴山夜雨”各出現兩次,有意構成音調與章法的回還往復,以期達到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結合(《唐詩鑒賞辭典》)。
紐西蘭雖沒有 “殘荷”、“芭蕉”或“滴水簷”環繞樓台,但各家花園中的樹木也足助聽雨之興;21世紀的室內裝潢雖不復使用“紙窗”、“淚燭”,壁爐的柴火仍能勾起思古 之幽情。如果說我們這些屬天的子民都是在世作客旅的,如果說聖經是天父上帝寫給我們的一封家書,這首詩正可作我們今生查經的寫照——雖然這封家書很長,神 的很多兒女還未看完;雖然這封家書很難,即便看完的人也不敢說完全看懂了;甚至,我們不知道,主何時再來,或者我們何時見主——正所謂“君問歸期未有 期”。
歷代的基督徒在地上查考這封“天書”,都有其特定的時空和情境。或在使徒時代,或在教父時期,或在中世紀的蒙昧裡,或在改教風潮 中,這封家書都有忠實的讀者。如果說,“巴山”指空間,“夜”、“秋”指時間、“雨漲池”指情境,那麼即便同時代,各讀者的“巴山夜雨”也會不同,或在紐 澳,或在大陸,或在北美,或在西歐,或處“自由”,或處“專政”,或被林立的偶像包圍,或面對物質主義的誘惑,而撒但,或化為“吼叫的獅子”,或扮成“光 明的天使”。很難說哪一種“巴山夜雨”,更能幫助我們理解神的“家信”。但無論何時何地、身處何境,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盼望,即將來在天上能與神和眾聖 徒,面對面地“共剪西窗燭”。
我們和詩人一樣,不知那天將是何年何月,故能認同他的“何當”之歎。但是,詩人的盼望只是建立在常識和經驗上,任何一方的生老病死都會使他的心願落空;而我們的盼望則建立在神確鑿的應許上,死恰是我們基督徒的盼望成為事實的“當兒”。
從 “巴山夜雨”的“此時此地”,仰望“共剪西窗燭”的“彼時彼地”,並設想等到達“彼時彼地”,我們便可以向主請教“巴山夜雨時”困擾過我們的神學問題。也 許那一天,若神允許,會有很多人拉著主、拉著摩西、拉著保羅訴苦:“你說的那些話實在讓我犯迷糊,某年某月某日,我們在某弟兄家各執己見,誰都說服不了 誰,好歹今天能當面問個明白了。”
但也不排除另一種假設:到了“共剪西窗燭”的那天,那些曾讓我們面紅耳赤的問題,可能都已不重要。我們追憶各自的“巴山夜雨”時,心中泛起的是感恩:當年那些“小信”實在是可憐,那些“疑惑”實在是可笑,那些“爭論”也實在是可免。
原來,沉默的神仍然是神,難解的聖言仍然是聖言。
“空間的往復對照”和“時間的回還對比”,是《夜雨寄北》這首七絕的特色。作為基督徒,我們若能同樣擁有“眼前景反作後日懷想”(桂馥《劄樸》的評語)的看見,便不覺得在地上仰望天上的耶路撒冷是一件苦事。
詩人固然能在詩中跨越眼前、定睛未來,在現實中,他卻只能在寄居的蜀地,與北方的親人遙遙相望、徒喚奈何。而我們所信的主卻從未撇下我們為孤兒, 他離世升天之後,仍在為我們殷殷代禱;他所賜的聖靈也長住我們心中,用說不出的歎息為我們代求。
只有神的靈能洞悉神的心意。在聖經成文近兩千年的今天,我們仍有可能按正意分解真道,甚至比當年的以色列人讀得更明白。這關鍵的一個前提便是:雖然聖經的人類作者(human author)都已作古,但是聖經的另一位作者,聖靈,今天仍然活著,且運行在我們中間。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對用頭腦抵抗神的愚妄人,上帝發出的或許是冷笑;但對用頭腦竭力追求認識他的兒女,天父發出的應是慈愛的微笑。因此,我並不主張 我們不再運用頭腦,正相反,我們的心思意念在神面前都是赤露敞開的;我們舌頭上的話,沒有一句他不知道。因此,我們所有的思考、辯論、探究,也必然都在神 的眼目之下,且具永恆的價值。
即便所有的禱告、討論、默想、解讀之後,問題仍然是問題,環境還是那環境,然而,只要我們記住,將來與我們 “剪燭夜話”的那位主,永遠安定在天,那麼在我們的屬靈生命中,神仍然是神。神學的問題若未成為我們與神之間的問題,那麼,在“大而可畏”的末日,我們便 能坦然無懼地到施恩寶座前,與遍查全地的神“卻話巴山夜雨時”。
作者來自上海,現旅居新西蘭,從事文藝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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