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於舉目官網2021.03.18
方仁念
編註:你常常活在“過去”的傷害中嗎?既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原諒他人,心被無盡的枷鎖捆綁。有人說,從某種程度上,人人心中都有一座“集中營”。你想知道如何從“集中營”中逃離嗎?你想知道如何擺脫過往傷害的轄制嗎?請看本週主題的文章——
瑪喬瑞(Marjorie Jackson)是我所在的一家美國新澤西州教會的牧師太太。她有一段常人看來異常悲慘的經歷,然而她卻因為有信心,有愛,從仇恨中全然釋放了出來。我願在她的經歷中採擷若干片斷,與像我一樣曾沉浸在仇恨中的弟兄姊妹分享。
分離的碼頭
1938年的1月,瑪喬瑞剛過了6歲的生日還沒幾天,她的父母大衛和凱瑟琳,就拖大帶小地從昆明繞道越南抵達香港。他們要將瑪喬瑞和她的哥哥杰姆送上赴煙臺的海船,前往傳教士子女寄宿學校。
海風吹得特別緊,媽媽凱瑟琳不斷為小女兒整理外套的衣襟,還關照她開船以後要把圍巾扎緊,以免被吹落到海裡。去煙臺的海程遙遠且險惡,特別是在蘆溝橋事變以後,戰爭的陰雲正籠罩著北方中國。
跨過大半個神州,將兩個不滿10歲的孩子,送入寄宿學校求學,這實在不能不讓父母牽腸掛肚。然而早在1927年結連理於上海之前,他們便各自與所屬的中國內地會簽約:一旦結婚有了孩子,自6歲開始必須將他們送往煙臺寄宿學校,以便毫無掛牽、一身輕鬆地在艱苦的中國內地傳教。
這個協約現在看來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強迫父母與子女相隔大半個中國,一年才能見面一次,但這確實是基於當時中國內地會的任務、經濟狀況以及孩子教育的需要。因此,從孩子牙牙學語的時候開始,雙親就教育他們認識神,熱愛神,及早做好思想準備。一到6歲,孩子便離開父母,在寄宿學校獨立生活。瑪喬瑞的哥哥早兩年就已經去了寄宿學校,這次他是回家休假後重返學校,而瑪喬瑞恰好可與他同行。
凱瑟琳屈身蹲下。也許女兒注意到了母親的淚水,她用那特別清脆的童聲對媽媽說:“別哭,媽媽,你不是一直告訴我們耶穌從不會離開、捨棄我們嗎?”杰姆也悄悄地來到了她們身旁,一隻手拉著媽媽,一隻手拉著小妹妹,用大人的口氣允諾著:“我已經長大了,會好好照顧瑪喬瑞的,我們還有最好的老師,我們還有耶穌!”孩子們的信心和安慰,撫平了母親的傷痛。
該是開船啟程的時候了,父親用雙臂將全家圍在一起,低下頭為孩子們祈禱:“親愛的父神啊,我們將孩子全然仰望交托在您的手中,雖然他們幼小嬌嫩,但他們愛您,信賴您,您也早已給了我們這樣的應許:‘你的兒女都要守耶和華的教訓,你的兒女必大享平安。’主啊,我們知道您必全程引領他們前面的路……”
然而誰也料想不到,這次分別以後,他們全家只是在這年的聖誕節短短相聚了幾天,接下去卻是近7年的分離。在不通音訊的情況下,孩子們在日本人的集中營裡熬過了3年。
濰坊集中營
1943年初秋,日本人在山東濰坊的集中營裡,關押了1600多個外國人,其中由煙臺轉來的內地會寄宿學校的師生,就有200多人。天氣的炎熱和集中營的擁擠,使得營內到處散發著燠熱的人氣和汗臭,唯有早晨是比較清爽的。
才7點多鐘,集中營內就傳出囚犯們所熟悉的歌聲,那是孩子們在晨禱時唱的聖詩:“耶和華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惟獨祂是我的磐石,我的拯救。祂是我的高臺,我必不動搖……”
清脆宏亮的童聲,充滿了愛,充滿了熱忱,充滿了盼望。歌聲為每個人傳遞了上帝的信息——祂沒有忘記這裡的每一個囚犯,祂必看顧拯救。歌聲也成為人們心靈的淨化劑,溶化了心中的畏懼、怨恨和苦毒。每當囚犯們聽到這歌聲,便會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中的工作,仰望他們可能看得見的那片蒼天。
日軍知道,凡屬美籍的寄宿學生將被遣送,登上返國的海船。瑪喬瑞的表妹凱蒂也將離開集中營回國。這對於朝夕相處、情同手足,而又因屬加拿大籍、不得遣返的瑪喬瑞來說,是多麼憂傷的別離。
寄宿學校老師看出了她的心,安慰這些被迫留下的孩子:“孩子,不要憎恨日本人的殘忍,更不要埋怨命運的不公。要知道神既允許這一切發生,就有神的旨意在裡面。就像但以理被丟在獅子坑裡,約瑟被關在埃及的牢房,為的是成全神的旨意,將來成就神偉大的計劃。神一直與我們同在,到了日子,祂必領每個人平安地與父母相聚。”
集合鈴一響,凱蒂和其他的美籍學生一起,最後一次出列點名,然後就排成雙行,通過日本人的崗哨,走出那以前誰都不能通過的大門。表妹戀戀不捨地頻頻回頭招手,瑪喬瑞的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一次又一次,她舉起手想把它們擦淨,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一次又一次,她盡力往上跳躍,為的是讓視線越過那佈滿鐵絲網和碎玻璃的圍牆,把表妹的背影再一次印在自己的心版上。然後,她感到身旁的一位老師,將她緊緊地擁在懷裡,帶頭高聲唱起聖詩,那愛的旋律慢慢熨平著她心頭的創傷。
接下來的一天,像每個平常的日子一樣,孩子們的日程表排得滿滿的,他們上課:英文,數學,法文,拉丁文,歷史,聖經……每個人小心翼翼地翻著課本。因為沒有新的課本能進入集中營,書是用了一年又一年的,得格外愛護。紙張也是正面用,反面用,然後再用這些廢紙和餘留的邊角,作草稿,一遍又一遍地用,直到紙張戳通為止。
物質條件的艱苦,阻擋不住學校的嚴格訓練,要知道服事神的僕人就應該是最好的,將來這些學生畢業,通過相應的考試,都可以直接升入牛津大學。正是在繁忙緊張的學習中,瑪喬瑞的心被對知識和智慧的渴望,塞得滿滿的。
午飯時間到了,瑪喬瑞跟著大伙排隊進入食堂。絕大多數時間,是一碗高梁麵糊,加上一薄片麵包,沒有蔬菜,更談不上魚、肉、牛油。她一下子就把這些打掃乾淨了,還用手指將殘留在碗裡的一些黏汁,刮得就如同洗過一樣。可是肚子還在咕咕地叫,她不得不又將手指伸進嘴裡,就像兒時那樣,吮吸好一會兒,以安慰一下自己的肚皮。
生在中國昆明郊區的瑪喬瑞,雖然從小跟著傳教士的父母過著艱苦的生活,從不挑食,她的賜胃已經適應了中國的種種粗糧。但在她幼小的腦海中,有時還依稀記得兩歲多的她,跟著父母回美國賓州媽媽的老家去休假,小弟弟就是出生在那兒的。那時牛奶、黃油、麵包、水果……每天都可以吃到。以至她現在一想起,口水就直往上湧。感謝上帝,我還記得這些好吃的東西,這樣至少我可以想想它們的模樣,它們的味道。唉,真好!
不過除了在餐桌邊,沒有人有時間去想吃的,或是去憂傷,他們得去勞動。瑪喬瑞的任務是揀出摻雜在劣質糧食中的碎石塊、蟲子。當偶然得到一些土豆改善伙食時,他們得幫忙削去那些已經長出來的芽,有時老師偷偷用衣物換來幾個雞蛋,蛋白、蛋黃留給病號,蛋殼就留下,盡可能磨得碎,給長牙的孩子咀嚼,當鈣片來補充。
即使老師想盡方法,但很多孩子換了的臼齒,還是很快便搖動或脫落,孩子們也得自己洗衣服、被單,擦洗睡覺的樓板。更經常的一項勞動便是運煤屑,把煤屑堆積起來,然後和著泥和水,做成煤球,曬乾了,儲存起來冬天取暖用。
一天緊張的學習、勞動都忙完了,在初秋的夕陽下,顧不得逼人的暑氣,男孩們把衣服都扒光了(為了省衣服),女孩也一個個都光著腳板,在曬得發燙的地上遊戲,打彈子或打球,就是這樣,瑪喬瑞也還擔心:今年冬天無論她再怎樣忍受疼痛,恐怕也難把腳伸進那實在太小的鞋子裡去。
杰姆畢竟是男孩,夏天還想不到冬天的鞋,他最大的喜好,就是能抓到一兩隻鳥,為了能到日本兵住的區域的樹上去抓鳥,他常常接近那些日本兵,教他們英語,他那坦誠、熱情的微笑,似乎有一種化解仇恨的特效,以致於有些日本兵真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這個可愛的男孩,在樹上、草叢中爬來爬去。
不過小鳥只是杰姆臨時的伙伴,過了一天,他又會將千方百計抓來的鳥放走。看見小伙伴張開翅膀,飛向自由的藍天,他的心樂開了花,高叫著:“飛啊,快飛啊,快快飛啊!”
晚上,睡在那僅有18英寸寬的舖位上,瑪喬瑞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入睡。她側耳聽著杰姆特別送給她的小鳥在窗邊撲騰,她清楚明天它就能自由地翱翔。她也清楚天父尚且看顧這些鳥兒,更何況這些天父所寶貝的孩子呢!雖然樓底下有日本兵的皮靴聲和警犬突發的吠叫,瑪喬瑞的心裡卻沒有驚恐、害怕,也沒有不平、惆悵。她在為表妹凱蒂禱告、祝福,也為爸爸媽媽禱告。
本文原刊於《舉目》第4期,http://behold.oc.org/?p=7261。原標題為《濰坊營中無1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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