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非比
本文原刊於《舉目》24期
“師母,我好想您呀!我是湘玲!”電話那一端傳過來清脆迫切的聲音。
“湘玲,妳在哪裡啊?”
“我在歐洲。聽說您生病了,還住了幾天醫院,我早就想打電話給您……今天我下班早,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給您了……”她一口氣說下去。
我抬頭看牆上的時鐘,下午5點10分。換算一下,正是湘玲她們的午夜時分,湘玲還說是今天下班比平時早!唉!這一群偷渡的孩子,他們以為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亮,外國遍地是黃金,誰知比在自己的家鄉更苦。
“湘玲,妳還在車衣嗎?”“不,車衣太辛苦了,工資又少,我現在在中國餐廳打工。”
哇,餐廳工作時間長,体力消耗大,遇著刻薄吝嗇的老闆、難伺候的客人,更是受盡閒氣。但有什麼辦法呢?偷渡客一開始就債務纏身,只好“自賣為奴”,多苦的工作也得做。
這個倔強的湘玲,她在餐館能做什麼呢?她可能得一直站在滿池的熱水前,被池水蒸得一身是汗,不停地去洗那永洗不完的碗盤;她可能站在油鍋前,不停的把雲吞﹑春捲往裡面投,突然地喳一聲,若不快快躲,還可能燙到手……
不待我開口,湘玲又說:“師母啊!我現在變得聰明了呀!說來難相信,我在餐館當跑堂呢。本來大家都說我幹不了這種工的,若能在廚房洗洗碗,或打打雜,就算神保祐了。但是,那種工豈不比車衣還辛苦?所以,我就聽了您的話,‘要常常禱告’,求神賜聰明智慧。喔!真的,正如您常說‘敬畏耶和華是智慧的開端’,現在,我真的變聰明了呀!”
聽到我在電話中的笑聲,她又接著說:“真的,沒騙您,我常禱告,求神給我好記性。結果我竟然會背不少種的菜名、點心及酒的名,而且是法文的,還可以接受客人點菜呢。”
我的眼睛不知何時已蒙上一層淚。
歐洲四月天
記得那是四月的末梢,空氣中還有一種涼滋滋的味道。主日的下午,刮著風,下著雨,然而一群來自溫州的中國人卻歡聚在一起。他們唱詩一首又一首,他們禱告,又分享主恩。濃鬱的溫馨在那窄小的樓房中,沸騰著,擴散著。
我是被邀請來作主日講台之講員的。在美國,我已多年沒在主日崇拜中講道,因為不少教會是不容許女傳道上講台的,尤其主日崇拜。然而在極缺少受過神學教育之傳道人的歐洲,女傳道,不只主日崇拜可講道、領聖餐、領散會之祝禱外,為人按手禱告、主持婚喪喜慶,也非她莫屬。
我才踏進聚會場地,立刻有人要我去為人按手禱告:“師母快來,一個被鬼附的女人,需要您為她趕鬼。”
為人趕鬼?傳道40多年來,聽過也看過“趕鬼”,可自己從來也沒有經歷過。猶記少女時代,也曾跟教會的傳道人或長老一起去趕過鬼。有的成功趕出,有的反惹鬼嘲笑……
教會裡一般信徒,總以為牧師、傳道人是萬能博士,身懷18般武藝,樣樣精通,卻不知每一位傳道人的恩賜不相同,有的人從神領受的是奉差遣去作使徒,去傳福音,去設立教會;有的是極有愛心、耐心,適於牧會;有的是作教師,因肯花功夫研經、讀書,善於教導。
如今我又要被拿鴨子上架,唯有默默地禱告:“主啊!幫助我,就像每次我經高山深谷都有你同在,都有你成為我的力量……”
突有一隻手拉了我一下,有人在我耳邊說:“師母,別怕,她不是被鬼附的,她是受驚、受傷過頭。”雖然聲音很輕,無疑給了我一顆定心丸。
我進到小房間,已站滿了人。那個女孩子目光呆滯地坐在椅上,一會兒笑,一會兒哽咽,一會兒喃喃自語。
“湘玲,師母來了,她來為妳按手禱告。”不知是哪一位在說話。
“湘玲,我是周師母,要來告訴妳,耶穌愛妳,祂願聽人禱告,祂能幫助妳,祂能救妳。”
她整個臉立刻僵住了,眼光怯生生地盯著我。好一陣子,她木著臉,仍是傻傻地張著嘴,眼珠像死魚一般,暗淡無光。突地,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而汗濕的,她哀求地望著我說:“愛我?愛我?”
“是啊。”雖然我還沒有聽過她“受驚、傷過頭”的故事,但我肯定,唯有愛,耶穌的愛,才能醫治她的創傷。“湘玲,耶穌愛妳,我們也愛妳。現在,我為妳禱告好嗎?”她竟乖順地點了頭。
怎樣的代價
從此,每主日下午,我進教堂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湘玲抱抱她,與她說話,告訴她耶穌的大愛,並為她禱告。
逐個禮拜,逐個禮拜,都看到她的進步。從目光呆滯、兀坐椅上,到會站起來,在聚會場所漫無目的地樓上、樓下四處遊走,偶而停下腳步望著地上發呆發楞。還有一次,她竟然羞澀地拉拉我的衣角,向我點頭微笑。顯然她開始信任我了。
有個主日崇拜後,有人告訴我,湘玲要和我說話,而且指定,只有我一個人可以聽她的故事。
這孩子才說話,眼眶就噙滿了淚水。
唉!又是一個偷渡客的慘遇,而她所付出的代價顯然太大了。
“在溫州鄉下,如果你家沒人出國,別人會看不起你。如果你不偷渡,人家會說你沒膽。”湘玲似努力地在壓制著,雖然沒有流出眼淚來,一張臉卻扭曲得比哭更叫人斷腸。
“家裡窮,怎麼付得起十七、八萬人民幣的偷渡費呢?雖然可以借,但聽說到達國外,至少得做七、八年白工,多麼不值得啊!”
倔強的湘玲,為了不舉債,不知從那裡打聽來的消息,想完全靠自己出國:走陸地,不乘飛機,不乘船,不需要蛇頭引路。她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一些錢,一些假証件(也花了不少錢),就上路了。
從家鄉溫州一路不斷地換汽車,火車,到中國邊境,進入俄羅斯,進入北歐,進入東歐,再入西歐,長達兩個半月,這個勇敢的女孩子,終於到達歐洲某地阿姨家。
“可是,可是,我不知給多少男人強暴了呀!有中國人,有俄國人,有東歐人,有年輕的,有中年的,有老的,有酒臭的,有真臭的,有爛的……”她越說越委屈,整個 人不禁從椅子上彈起來,灼痛的恥辱烙燒著她的心頭。她閉上眼睛,顫抖、痙攣著,然後開始呻吟哭泣。湘玲是真的哭,無法遏止的哭,那淚水像已開了閘的水壩, 從靈魂深處不斷的向外洶湧。
“哭吧!盡量的哭吧!湘玲,不只哭在師母面前,更是哭在那愛妳的耶穌面前,把你所受的委屈、苦痛、懼怕,統統倒在祂的面前吧!”我擁她入懷,不知何時,淚也爬滿了我臉。
流在神面前的眼淚,神一點也沒有輕視(《詩》56:8)。經過那剖心的長談、一齊的流淚,湘玲逐漸恢復正常。她開始學車衣,更重要的是,她打開心門接受了主。
第二年,我再度訪歐洲時,她竟硬要送我一件麂皮夾克。她辛苦車縫一件西褲,才賺得5角歐元,這血汗錢買的禮物,我怎麼忍心接受呢?但她口口聲聲說,我是她的救命恩人。“不,湘玲,”我才開口,“耶穌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她代我接下文,並調皮地笑著。
淚流滿衣襟
此刻聽到她說:“師母,我現在變聰明了呀!”我笑出聲來,但淚滿襟,心中亦感慨萬千──
從1998年起,神就把我老倆口,每年都帶去歐洲。東、西、南、北歐都走遍了。歐洲居住條件比較差,聚會時間反常(在西班牙,晚堂聚會是在半夜以後,也就是零晨兩點才開始,聚完會是雞啼時),又常遇到棘手問題,出入也很不安全。
因人性之軟弱,我有時真會打退堂鼓:我倆年歲已一大把,也一輩子辛苦服事神過來。為何放著美國舒適的房子不住,反倒來這裡學偷渡客,吃得像豬,工作得像牛,睡得像狗?
隨即,我便會意識到,這是在体貼肉体。說實在的,歐洲的弟兄姊妹已經盡心盡力,為我們準備了最好的,我們若再中魔鬼的詭計,就不是神的忠心僕人了。何況神實在用神蹟奇事,比如湘玲,讓我們經歷祂的信實與同在。
正如此刻,我淚流滿襟,但是,卻是歡歡喜喜的,如同帶著禾捆回來的農人。
作者與丈夫周孔道牧師事奉主55年,開荒設立教會,至日本及菲律賓宣教6年,1973年移民來美,設查經班及牧會,退休後仍在歐洲各國作培訓及輔導工作並從事文字工作,在教會雜誌上有“非比書簡”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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