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3.05.15
小旭
寫這篇文章的契機,是筆者與晉達二人的一場關於觸及自我價值感的交流。而“優秀”似乎成了一個觸發詞,讓我們想起這個標籤承載的令人五味雜陳的過往,也讓我們想要反思這個標籤帶來的傷害與憧憬,我們分別以晉達篇和小旭篇來作展開。
自我的對抗和精神內耗
2010年,高考前的148天,我帶著一個總結著自己各種問題的清單,走進一位心裡輔導老師的辦公室。
那個時候,在家鄉,我似乎從來沒有聽過有諮詢師的存在;去接受輔導似乎也是一件讓人開不了口的事情。但是,這些在我心裡積存已久的問題急需一位專業人士的意見。
在我傾訴了自己的問題後,老師一邊分析,一邊在紙上梳理。至今我還記得,他寫下我的其中一個癥結是:“優秀病”。
我不知道這種輔導是基於什麼流派的哪種方式,甚至不知道它科學與否,但是這個字眼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最近在家,我翻出了高中時的日記,裡面還夾著這位老師寫給我的“診斷”與“建議”。
在“優秀病”那一行,老師寫著:自視甚高,有種優越感、精英意識,追求最好,在意評價。他給我的對策是:把自己放得低一點,要輸得起,要允許自己在某方面不優秀,這樣才能解除壓力,釋放潛能。
看著那時的記錄,我心裡苦笑,如果追求優秀是一種“病”,那它便是與我久久糾纏的“慢性病”。就在記錄著那次會面的黑皮筆記本裡,還有從高二到大二之間的幾十篇日記,讀下來,字裡行間充滿著自我期許、自我否定、自責、自我激勵和落空的各種死循環。我心疼那個如此擰巴的自己。
我想起最近在讀的《非暴力溝通》,譯序中的這段話深觸我心:“我發現,我激勵自己的方式無意中促成了自我憎恨。由於認為自己應該做到許多事情,我不停地指責自己、命令自己、要求自己。這不可避免地導致內在的分裂與不滿。” (電子書,頁16)
譯者的描述,像極了我那時候的情形。那些年自我的對抗和精神內耗,那些默默積攢的壓力,那些在逃避和補償中熬過的夜,最後那些“內在的分裂與不滿”,在大二時,化作慢性疾病從我的身體反應出來。
靠比較來定位自己
當我們說起優秀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談論什麼?為什麼我如此追求優秀以至於它成了我的一個枷鎖、負擔、偶像,使我難以接受自己失敗、有限、平凡?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也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初衷。
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樣,從小被教育和期待,要成為好學生、要考高分、上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這個評價體系以成績、學歷、能力、成就為標準,來衡量一個人優秀與否。這種優秀成了一種價值判斷,背後映射出社會或者個人的信念。
在成長的過程中,因為成績好給我的父母和家人帶來的自豪和安心,作為“別人家的孩子”被誇獎時帶來的優越感,當要不斷超越更“優秀”的人 ,種種情景,都像一泵又一泵的燃料,推動著我追逐所謂的“優秀”。以至於,我不知不覺養成了一種心理機制,要通過好的成績和表現來證明自己,並贏得愛和認同。我覺得只有我足夠“優秀”了,我才是有價值的。
除了主流和被主流塑造的評價體系,我們也有自己的評價標準。例如,對我而言,擁有我所仰慕的才華、能力,或者我所欣賞的品格、素養的人,會讓我由衷地覺得優秀。在這裡,優秀暗含著一種比較,我不自覺地把自己和對方放在一起衡量,比出相對的缺乏或者優勢,隨之帶來自卑感或者優越感。
正是因為那時的我把自己的價值與“優秀”掛鉤,並且總在比較中試圖定位自己。因此,我的自我價值感非常的不穩定,常常在自卑感和優越感中橫跳,也形成了一種all or nothing(若不是滿分就是不及格)的思維。
和“優秀”解綁
因為高考失利,我沒有進入被身邊人視為應是我囊中之物的“好大學”。經歷了一整個夏天的失落,我暗暗下定決心要在自己要去的那所高校裡闖出個名堂來。大二時,我籌畫著轉學去美國,最後成績俱備,只欠文書。我期待一蹴而就寫出完美的文書,在這種不合理的自我期許下,我選擇了不停地拖延。就像《馬太福音》中按才受託的比喻裡的第一個僕人(參《太》25),把一千銀子埋在地裡面。我特別理解他,因為如果努力了卻沒有得到理想的結果,對我來說是對自己價值的致命打擊。
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把自卑感定義為一種類似於“自己沒有價值或只有很少的價值”的主觀解釋。他認為擺脫自卑感主要有兩種途徑:直接解決讓我們自卑的問題,或是通過補償的方式間接解決。補償又分能夠解決問題的真正的補償,和像迴避問題這樣的虛假補償。並且他認為持續選擇逃避,會將自卑感發展成自卑情結,是一種認為自己無力解決問題、只能止步於此的不健康心態。
我用不健康的應對機制(coping mechanism)紓解壓力,結果只能帶來更多的羞愧、失望和消沉。大二時的申請止步於沒能開始的文書和我遠超正常範圍的甲狀腺激素,卻也成了我反觀自己的有限、尋求上帝的開始。
信主對我直接的影響,是在上帝的真理和恩典裡我支取到一種自由。
我知道我的價值不在於自己或者別人如何看待我,而在於創造天地、掌管萬有的主祂愛我,且這愛不是我憑努力可賺取,也不會因我不好而失去。我是耶穌基督寶血買回來的,這是我不會被奪走的價值。
這給了我價值上的穩定感和心裡的安息。上帝的愛給了我動力用愛來回應祂,也給了我基礎去接納自己、允許自己耐心去成長。
後來,在研究生申請時,我擔心自己在同一個問題上再次跌倒。我把焦慮告訴了帶領我信主的姐姐,她帶著我讀了按才受託的比喻(上面提到)。儘管這並不一定是那段經文最核心的含義,但在那段經文中我看到,上帝的評價標準,並不是結果導向的“優秀”。
不論是拿著家主給的兩千賺了兩千回來的僕人,還是拿了五千賺了五千回來的僕人,家主都稱他們為“忠心而又良善的僕人”。他沒有斥責賺了兩千的僕人為什麼比另一個僕人少賺了三千,也沒有給賺取五千的僕人一個“優秀員工”的稱號。家主在意的,是他們是否忠心,盡自己所能地去使用所託付的資產。
這樣的評價體系,恐怕會被很多重視KPI的企業視為績效考核有效性的反面教材,也可能被一些採用階梯式鼓勵獎的學校質疑,是否真的能起到激勵學生的作用。但是對我來說,它卻意味著和“優秀”解綁的可能性,不再把自己的價值和自己的能力、表現直接掛鉤。
這也讓我容易焦慮的心多了一些交托和安息:我負責對過程盡忠心,把結果交還在掌權的上帝手中。
上帝讓我寫的原創故事
在2023年的新年展望中,我對自己的期待是,更少對人對己的論斷,特別是基於一些有限的觀察,就給出一個概括性的標籤作為評判,尤其是負面的判斷。
在《非暴力溝通》中指出了語言的局限性,“非暴力溝通用動態的語言表達,在特定的時間和情境中進行觀察,不主張絕對化的結論……例如,它會說,歐文在過去的5場比賽中沒有進一個球,而不是說,歐文是個差勁的前鋒。”(註)
同樣,“優秀”在我看來,也是一個需要小心使用的詞。這樣抽象的語言無助於深化我們對自我和對別人的認知,反倒容易讓我們忘記自己和他人都是特別的存在,無須通過快慢輸贏去證明自己。
我曾讀到有一位智慧的猶太拉比說,當我們見主面時,上帝不會問我們,你為什麼沒有成為摩西?上帝會問我們,你為什麼沒有成為你?
我非常認同這番話,但是真正從心裡活出這樣的認知,即便在信主的10年裡有很多進步,卻還沒有到自然而然的地步。很多時候,在負面的自我評價襲來,在和別人的比較啟動,我還是需要很刻意地停下來,通過記日誌來增加自我覺察,提醒自己站穩在上帝所賜的身份和價值裡,或者用羅翔老師經常提到的那句來說,“演好屬於自己的劇本”。
有一次,在看一個姊妹的朋友圈時,我不禁羡慕起她的優秀(這的確是我當時所使用的標籤)。她的才幹、氣質、閱歷、表達甚至想像中她的家庭和從小所接受的薰陶與培養。我在不自覺地把自己和她對比。
意識到之後,我在日誌中提醒自己:
“上帝沒有創造兩個她或者兩個小旭,上帝也沒有呼召我成為她。祂把我們放在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環境,經歷不同的成長過程,接觸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恩賜、才幹(是的,別忘了我也有很多恩賜,不要太看輕自己)、性格,有不同的負擔和使命。
“感恩的是,我們都是蒙祂所愛的女兒,我們都經歷了祂的恩典,我們都在祂裡面成了新造的人,也都要繼續成長為更有耶穌基督馨香的自己。上帝沒有讓我走她的路,也沒有讓她背我的十架。我們都有自己的故事要去書寫;同時,上帝都是我們故事背後的最終作者。”
我在那篇日誌中對自己寫了一封短短的信,我也想用它來結束這篇文章。希望透過這段話,我能穿過屏幕和紙頁,擁抱一下像我一樣在追求“優秀”、深陷於比較時苦苦掙紮過的你,就像我想穿過漫長的時光,抱一抱曾經受困於“優秀病”的自己,對她說:
* * *
Dear Jane,
你是獨一無二的你,你也有你獨一無二的路要走。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有和你一模一樣的天賦秉性,沒有第二個人能用你的眼光去看、去體驗、去記錄這個世界,也沒有第二個人能用你的質感的愛去愛身邊人,更沒有人能代替你去愛你的父母家人、你的愛人、你的朋友。
找到上帝對你的呼召,忠心地做你應該做的事,像個好莊稼人一樣,踏實而有智慧地經營自己的田地,配合著時令與天氣,把收成放在上帝手裡。對自己、對你的莊稼地、對掌管風雨與收成的上帝都存著信心和耐心。好好做你自己,好好珍惜你自己,也享受做你自己。
親愛的旭,你不需要總東張西望,因為你不需要謄寫或者續寫別人的故事,你有屬於你自己的原創故事去書寫,忠實地去書寫上帝讓你去書寫、只能由你來書寫的故事吧。
* * *
註:馬歇爾•盧森堡,《非暴力溝通》,阮胤華譯(華夏出版社,2009),電子檔,148。
作者曾在芝加哥一所年輕人為主的國語教會服侍,目前在國內家中“休耕”與“反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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