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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人三部曲——攀過相愛相殺的母女矛盾(羅以)2023.07.15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3.07.15

羅以

 

煩不勝煩

星期六,本該是一週裡最愉快的日子。

然而,女兒睜開眼的第一件事,是去摸平板電腦。這就註定,又是一個雞飛狗跳的週末。

我們母女之間,會從挑眉瞪眼的辯理,到口不擇言的罵娘,到抓撓撕咬的動手,最後是女兒摔門進房間的隔絕……剩下我氣短神疲地蹲在地板上發呆。

每當這個時刻,我就非常理解,為什麼大家要在週末給孩子報那麼多的輔導班——不上輔導班,難道孩子會在休息日去爬山、打球、讀書、做公益、做家務嗎?誰家沒幾個智能手機、平板電腦啊!不就是以吸大煙的躺姿,摟著手機或平板,跟遊戲、短視頻親香嗎?

趕,趕不出去;管,管不了!家有十幾歲的“神獸”,做父母的也就只剩下唉聲歎氣的能耐了。所以,還是有輔導班好,減少了多少矛盾啊!

然而我沒有給孩子報輔導班。我覺得公立教育太壓抑,給孩子選擇了一條注重靈性培養,和可以睡到自然醒的體制外教育之路。於是,我們母女每天有24小時磨合親子關係。那相恨相殺的心思,就時常泛起。動口動手,也是司空見慣。我知道女兒很厭煩我,我也時常銜恨她。

 

需要理由嗎?

女兒嫌我煩,很多時候是我自找的。

比如週六,我期待她參加戶外活動,但她不肯出去玩。我說留在家裡也可以,必須關網路。她同意了。網路關了一會兒後,她又提出,再開幾分鐘,保存一首可以在斷網後循環聽的歌。我雖然同意了,但其實心裡很不樂意,於是發了一句牢騷。

女兒來氣了!我們就吵鬧、廝打起來。假如我能堅持住關網的原則,或者在同意開網後,忍住不發牢騷,也許就沒有這場惡鬥。可我沒有做到!也不怪她煩我。

還有些時候,孩子煩我,並沒有正當的理由。

我提醒她不要躺在床上看書,胃不太好別吃冰的,熬夜傷害身體……難道有錯嗎?然而這都會成為她煩我的理由。甚至有時候,她對我的厭煩,來得莫名其妙。

哪個孩子不煩父母?當年我在女兒這個年齡,母親沒事的時候,喜歡到我房間的床沿上坐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僻遠山村的低矮土屋裡,只有用磚頭、石頭和木板搭起來的床,和一張簡陋的年久發黑的小木桌。我在那裡寫作業。

也許,那是母親辛苦勞作之後的片刻休息時間。她推門進來,就在床沿上坐著,並不說什麼。她不識字,就算我在紙上亂寫胡畫,她也無從瞭解和幹預。她的鼻子時常通氣不佳,會有輕微的鼻息聲音發出。除此之外,並無動靜。

可就是這樣一個無害的母親在身邊,我覺得親切和歡喜了嗎?不,我只覺得不自在!她在那裡似乎就是一個監視者,讓我的心煩亂不安。其實我既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害怕監視,她也沒有監視或者幹擾我。然而,我還是時刻盼著她起身離開。我有什麼理由煩自己經年含辛茹苦的母親嗎?實在沒有!

因此,如今我可以向自己的女兒要求多少的尊重或親近呢?在這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年紀,嫌一個人煩並不需要理由。何況我還有那麼多的可嫌之處!

 

如百蟻跗骨

母女之間不時相互生發厭煩,對此,我認真追問過一個問題:孩子和我,誰有權力煩?誰有資格煩?

生育出於上帝的旨意,也因為婚姻。孩子是唯一沒有責任的人。設若孩子可以選擇出生或不出生,她會怎麼選?設若可以自主選擇父母,她是否會選擇我和我的丈夫、選擇出生在這個家庭?也許她不會!

在出生這件事上,她完全被動,也就完全免責。因此,她有理由或無理由,都可以厭煩我,我卻永無立場厭煩她。

想明白自己在這種關係裡的角色,就切斷了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情理和法理依據。所以,她可以煩我,我無權煩她,這是公道的。然而,朝夕相處的綿長歲月中,我的煩又是何等的真切而強烈,如同百蟻跗骨附著!我的身體和靈魂,都在吸吮和噬咬之下,旦夕不寧!

 

以謔解愁

“煩”這個字,在《說文解字》裡歸入頁部,頁是指人的頭部,所以煩就是火燒腦門的一種糟糕心情。

煩的時候,少不了吵鬧。在很長時間裡,吵架是我們母女心煩時的必演戲碼。

然而吵架實在是一件很耗人的事,不但吼得嗓子乾,而且血氣上湧。激動的時候,甚至想一躍出窗,徹底了斷。

憋,會憋出內傷;吵,又身心俱疲,兩敗皆傷!如何是好?

走投無路之時,我心裡想:全知全能的上帝啊,你有全備的智慧,吵架這事也不能例外吧?既然我們做不到不吵架,你能不能讓我們把架吵得有智慧一點?請你讓我們知道,怎樣吵架可以減少侮辱性和傷害性、增加一點建設性和趣味性?

說來也奇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喜歡用一種滑稽的方式,跟女兒交流。雖然我們吵架甚多,但仍有很多不吵的時候,有許多和平探討的時候。我們可能討論熱點新聞,或者髮型、衣服、美食,以及老師佈置的討論題目等等。

也許是上帝在我生命裡放了幾個幽默細胞,也許是吵架的頻次太高,吵架思維控制了我的舉止,總之我開始在這種日常的無衝突討論中,沿用一種緊張衝突時的表情和肢體語言。不過,此時誇張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並不包含憤怒,只是一種戲謔的表演。

女兒對這種戲劇形式的交流非常感興趣,也加入進來。於是我們和睦地討論,變得像吵架表演。伴隨著觀點交鋒的,不僅有虛張聲勢的吼叫,還有假模假式的動手互毆。結果,常常是抱枕、書本等“兇器”扔得一地狼藉。或兩人彼此嘻哈扭打,在沙發或床上滾一團。場面十分歡樂。

慢慢的,這種方式也影響到我們的吵架。當到了彼此厭煩、心頭起火、真吵起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常在動怒之際,突然察覺到一絲莫名其妙的滑稽感,甚至想自嘲一下!

在這一絲縫隙,平時的表演性吵架經驗,鬆動了動怒性吵架的根基。後者的火山爆發,顯出一種虛弱——怒火被滑稽溶解了。和平演變就這樣發生了!

人在盛怒之下的判斷,是被膨脹的感覺和情緒所影響的。稍微冷靜一下,就很容易發現,孩子的欠缺不見得導致我想像中的可怕後果。我不必焦慮、煩惱到暴怒的地步。

 

愛比煩長

在情緒爆表的時候,用一秒鐘戲謔自嘲,情緒壓強會降低到安全閾限中。然而即便我學著把毀滅性的吵架變成無害,甚至是建設性的吵架,卻仍無法成為“常勝將軍”——仍有很多時候,我和女兒完全被情緒控制。

這又怎麼樣呢?

被我嫌煩的母親漸漸老了,我進入被女兒嫌煩的人生。成為母親,使我獲得了與母親共情的能力。我終於開始體恤和感念母親,明白她當年的絮叨原是對我的好心好意,也體悟到自己年少時對母親的嫌棄是多麼的無情無理!

穿過30年的煙塵,柴米油鹽代替了詩詞歌賦,紅顏青絲轉作雞皮鶴發,唯有父母的愛,從起初到如今,從未改變。每年到了臘月,每次微信視頻聊天,父母就一疊聲地提醒我:快到你生日了呀!

日子還沒有到,他們又不斷問:是打算吃蛋糕啊,還是吃壽麵啊?

其實,我也是知天命之年的人了,過生日有什麼好稀奇的呢?蛋糕、壽麵,又有什麼要緊的?我並不在意!何況丈夫早喪,女兒年幼,家中無人為我上心操持……

然而,因為父母的惦念,我從無情無緒,也總要吃一回蛋糕或者壽麵,好在視頻聊天時有所交代。我甚至要津津樂道那美食的滋味,以寬慰老邁的父母——我做這一切,不但不覺得煩,反而為有人惦記我而無比感恩。

 

頑石會融化

嫌煩的少年的心,如果是一塊頑石,愛消磨它一些,時間消磨它一些,就是石頭也會融化——不融化,也風化了……

只不知道,到何時,我的好心好意,才會被女兒知覺為好心好意呢?不過,她知覺或不知覺,又有什麼關係呢?大約總有一天,她也會走到被女兒嫌煩的那一季,而後明白一切。

唯一重要的是,如今我處理煩惱的方式方法,是在為彼時的她建造情緒管理的大廈,還是在挖坑、拆牆?

據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一句話: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這話令人警覺!然而省視我的庸碌人生,苦難少之又少,煩惱卻多而又多。藉著大師的警句,我也認真地向上帝祈禱:天父,求你使我不辜負所受的煩惱吧!

 

作者是教師,70後,現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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