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2024.01.22
王星然
最近一位音乐家朋友,令人惊讶地辞去了她任教多年的美国大学教职。如今美国各大交响乐团不是减薪就是裁员,音乐家到处打游击找演出机会,有一餐没一餐的,生计愈来愈困难。她能在美国大学音乐系所卡到位,有如此稳定的铁饭碗,实属不易,怎可轻言放弃?
朋友自幼接受严谨的西方古典音乐训练,所谓的“3B”——巴赫、贝多芬、布拉姆斯一直是她研习的核心作曲家。但现在学校认为,传统以欧洲为中心的音乐教育系统(Eurocentric music education)可能加深白人至上和男性沙文主义的意识形态(注1)。因此学校要求老师,必须在课程里加入 “非白人”及女性音乐,以求取种族及性别平权。
凭什么嘻哈(Hip-Hop)、节奏蓝调(Rhythm & Blues )、Rap(饶舌)不能进入音乐系殿堂?如果Black Lives Matter ,那么 Black Music Matters 也顺理成章了。
历史上,音乐艺术本来就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微妙关系,经常是必须为其意识形态服务;但是当学校将这个“服务”列入教师考核项目,否则影响晋升等前途,形成某种白色恐布,令许多老师倍感压力,萌生退意。
朋友说她是来教音乐的,她不懂也不会搞政治,只好挂冠求去。
电影TÁR的一幕戏
这让我联想到《塔尔》(TÁR)里的一幕戏(注2)。
Cate Blanchett主演电影里的主角Lydia Tár。片中她是刚走马上任的柏林爱乐音乐总监,集指挥家、作曲家、音乐博士身份于一身,权势如日中天,在乐坛上无往不利。
我无意剖析整部电影,只想谈谈片中的一场戏——Tár在茱丽亚音乐院“指挥大师班”那一幕。我觉得这是近年最精彩的电影演出,而且具有文化上的指标意义。
整整近20分钟一刀未剪,讨论美学、音乐流派、LGBTQ+性别议题、取消文化等等这些又深刻又尖锐的议题,其间还要模仿传奇钢琴家Glenn Gould(加拿大钢琴家,1932-1982)的手法现场演奏巴赫平均律,边弹边论述,大幅度走位,各种肢体表情演绎精准到位……私以为这是Cate Blanchett演艺生涯最精彩的表演。(电影里我唯一不喜欢的是她指挥乐团的手势,缺少指挥家的那份浑然天成。)
(警示:以下有雷)
巴赫是厌女症患者?
在电影中,走在时代前沿的Tár是少数女性指挥家,又是女同性恋者身份,学生们崇拜的偶像(某种程度上,她也是政治正确的得益者)。茱丽亚音乐院这一场大师班,慕名而来的学生Max正在指挥冰岛现代女作曲家Anna Sigríður Þorvaldsdóttir的作品, 无调性现代音乐在诠释上往往非常自由主观,指挥功底好坏难以评价,Tár问Max是否考虑指挥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
Max摇摇头说,做为一个“非白人”(BIPOC—Black, Indigenous, and people of color)“非二元性别”(pangender),是不可能对巴赫感兴趣的:巴赫是欧洲白人异性恋基督徒,前后2任老婆,20个小孩,是个十足的男性沙文主义嫌疑犯(Max在电影里用的词是misogynistic /厌女症患者)……
Tár说,她做为一个U-Haul Lesbian(注3),曾经也不确定贝多芬是否是她的菜,但她学习放下自己,来面对贝多芬的巨大和无可回避的重要性。
Tár要Max去读读史怀哲医生(宣教家、神学家、管风琴大师)论巴赫的书,因为连女性主义音乐家Antonia Brico为了要更好演奏巴赫,都放下自我身段跑到非洲丛林,向从事土著医疗宣教的史怀哲请益。
Tár反问Max,如果巴赫不世出的天才,最后被贬低成只剩下他的性别、出生地、宗教信仰和性倾向这些标签……“你不怕有一天也会被别人如此对待吗?"
如果你毕业后进入社会,去应征乐团指挥,“你希望乐团根据什么来评价你呢?”
“清算”历史名人
电影中的学生Max代表不少年轻人的观点。用时下的政治正确来“清算”历史名人,其实现在整个西方学界随处可见。
举个例子,近年来爱丁堡大学通过学生请愿,把启蒙运动中反基督教的哲学大师休谟拉下神坛,本来以他命名的法学院大楼(David Hume Tower)暂时改名为“乔治广场40号”(George Square 40)。起因是由于休谟曾经发表过歧视黑人的论述,严重触犯了今天的政治正确(注4)。要知道,18世纪的欧洲学界并无平权运动的概念,更遑论黑人民权议题当时尚未出现。
但我们所处的时代,习惯用这种“去处境化”的方式来“鞭尸”作古的名人(必须声明笔者对休谟的哲学——尤其是他以经验主义为本的认识论,并无特别好感)。
本来,学生们提议,改换为另一位爱丁堡大学杰出校友Julius Nyerere(1922-1999。于1964-1985间任首位坦桑尼亚总统。编注),来代替休谟成为大楼的新名字,但后来他们发现这位打着社会主义旗号的政治家,有强烈的恐同症(homophobic),因而作罢。
连当代最畅销的系列小说《哈利波特》的作者J. K. Rowling,也因为跨性别的言论而被“取消”。取消文化下的休谟只是冰山一角的个案,还有更多的历史名人正坐等“年轻驱魔人”或“小红衞兵”把他们一一拉下神坛。
神学是白人的?
把镜头转向大洋彼岸的美洲大陆。2011年是美国人口历史关键性的一年,首度有超过50%以上的婴孩出生自minorities (非白人)家庭。就算从此限制新移民不准进来,随着境内现有的非白人不断出生,预测到了2042年,白人的人口比例也将自然降低到50%以下(注5)。
美国白人比例未来大幅减少是完全hold不住的趋势。
我们已经知道不少以白人为主体的教会正在关门,许多增长的教会大都由新移民组成。未来,美国白人基督徒的比例下滑可能会更严重。
传统上以白人文化论述,白人思考方式为主的教会、机构,现在面临重新思考其发展策略及未来服事对象的关卡。
近年来神学院申请人数逐年下降,不少神学院因而被迫裁减系所,甚至关门。另一个趋势是亚裔、非裔、拉丁裔的神学生,在比例上辗压白人。再加上风起云涌的“BLM“运动,神学院里一些学者开始重新检讨,以欧洲白人传统为主体的神学教育训练的存在危机:白人的系统神学、白人的圣经神学、白人的研究方法、还有承继自欧洲的白人学制,是否已把整套白人教育系统根深蒂固地体制化?神学院是否成了所谓“洗白教育”的帮凶?并且一代又一代不断重复,加深它牢不可破的影响力,让整体神学教育很难跳脱这个系统的思考模式?(注6)
不要按外貌断定是非
做为来自台湾的非白人基督徒,我喜欢马丁•路德及加尔文,是因为在真理的光照下,他们的神学成为黑暗中教会的明灯,上帝使用他们扭转了世界的方向,而不是因为他们是欧洲白男(但这个身份在政治正确面前,可能几乎成了他们的原罪)。
如果有一天,这一股风起云涌的取消文化,政治清算,把神学家们贬抑到只剩下他们的种族、肤色、性别和性取向,而完全不顾他们的神学思想对信仰、政治、文化、教育、社会……的影响及贡献,那将是何等可悲的一天?
电影TÁR茱丽亚音乐院大师班的戏最后,问了一个饶富深意的问题:
“那些所谓‘德奥白人异性恋上教会的基督徒’写出来的古典音乐,能使人类个体,或整体在灵性智性上得到升华吗?”
“你要指挥,就必须要学习为这些作曲家服务。务必把你自己、你的自我(ego)、你的价值定位(identity – 意指种族、肤色、性别、性倾向……)全部降服在作曲家脚前。”
TÁR 说:“在大庭广众及上帝的面前指挥的你,必须忘掉你自己!”
导演Todd Field特别透过这一场茱丽亚音乐院大师班的戏,来突显当代“政治正确”的荒谬。“不要按外貌断定是非,总要按公平断定是非”(《约》7:24)在这个“取消文化”漫天叫嚣的世代,显得如此的刺耳!
注:
1. 参考音乐学者George E. Lewis 提出的理论:”1996 Improvised music after 1950: Afrological and Eurological perspectives,” Black Music Research Journal, 16(1), 91–122。
2. 《TÁR》获2023年奥斯卡奖6项提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最佳原创剧本等奖项),Cate Blanchett拿下包括威尼斯影展、金球奖、英国电影学院奖……超过30个最佳女主角的奖项。奥斯卡女主角仅入围未获奖,败给杨紫琼殊为遗憾。
3. 女同性恋者自嘲刚认识新对象没多久就立刻要跟对方同居、太快进入一对一长期稳定伴侣关系的梗。
4. 休谟在1742、1748、1177年都发表过种族岐视的言论,以下是1777年的版本中有关白人优越的论述:“我自然而然地认为黑人天生比白人低等。从来没有这个肤色的人种建立过文明之邦,也从来没有个别的黑人有过卓越的行动或思想。”
5. https://www.census.gov/…/archives/population/cb12-90.html.
6. 请参考:加拿大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会长 Dr. Adele Reinhartz发表的论文:”The Hermeneutics of Chutzpah: A Disquisition on the Value/s of ‘Critical Investigation of the Bible’” https://scholarlypublishingcollective.org/sblpress/jbl/article/140/1/8/286485/The-Hermeneutics-of-Chutzpah-A-Disquisition-on-the。
作者任职于密西根州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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