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是一个“邀请”(希雅)2024.11.04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2024.11.04

希雅

再次悲愤决绝地离开教会

多年前,我所在的教会发生了一起自杀未遂事件。

R姐妹刚来教会不久,因为抑郁症试图自杀。这一消息震惊了所有人,教会立刻启动了危机干预。牧者与弟兄姐妹们纷纷伸出援手,R姐妹似乎得到了安慰,情绪平复下来。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逐渐意识到R姐妹的问题,远比他们想像的复杂。

原来,R姐妹从小就生活在阴影之中——她的父亲曾对她性侵!那个原本应该庇护所的家庭,却成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角落。尽管她在大学期间因为抑郁症信主,找到了些许安慰,但童年的创伤,并没有随着信仰的深入而消散。她的情绪如同波浪,时而平静,时而狂怒,毫无规律可循。

对她而言,婚姻本是一道新曙光。然而,进入亲密关系后,那些未曾愈合的创伤,再次撕裂了她的心。她在婚姻中表现得歇斯底里,对丈夫充满愤怒、怀疑、挑剔,常显得刻薄无情。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令丈夫不堪重负,最终这段婚姻也像被暴风雨击溃的船只一样,彻底破裂。

离婚后,R姐妹带着孩子孤身生活,开始在不同的教会间辗转,试图找到心灵的安息之所。

然而,每一次的一开始,弟兄姐妹们都会同情她、关心她;但无论她走到哪里,最初的关怀,都会逐渐变成论断和指责。她渴望与人建立亲密的关系,而创伤却使她像一只刺猬,不自觉地对靠近者进行防御和攻击。最终,她还是每次都选择离开教会,孤身前行。

这一次也不例外。教会给予了她很多关怀:大家为她送餐、探访、祷告、陪伴;牧者夫妇还专门与她进行了多次协谈。大家鼓励她转向上帝,祷告寻求医治,在信心中成长。

她有时的确“表现良好”。但她的敏感、防备、情绪化、攻击,让接触她的人多少有些“不堪重负”,使得弟兄姐妹的热情慢慢冷却了。牧者们也感到挫败,忍不住以更严厉的态度“劝诫”她,认为她应该彻底悔改。

她感受到巨大的压力。终于,在一次与师母产生冲突之后,R姐妹再次带着悲愤与决绝,彻底离开了我们教会。

创伤的本质和影响

作为教会关怀小组的一员,服事R姐妹的经历让我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一方面,我对她的反复,感到“恨铁不成钢”,认为她确实需要悔改与改变;另一方面,我对教会在她面前表现出的伪善和严苛,感到失望(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们无法,也不知道如何去真正爱一个如此“不可爱”的人。

2024年,我修读了一门关于“创伤”的课程。借由这课的学习,我才认识到创伤远比大多数人所知道的,要复杂——那些深埋在个体生命深处的痛苦,远非表面的关怀、按摩式的劝导,能抚平。R姐妹的故事,不仅是她个人的悲剧,也显明许多教会在服事这些受创人群上的软弱与不足。

那么,创伤到底是什么呢?

创伤是人类经历中最具摧毁性和挑战性的事件之一。从战争、虐待、性侵到自然灾害,创伤事件可以瞬间摧毁一个人的生命。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一些挫折或痛苦,但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并不会对人的生命产生致命的影响。然而,对于遭遇过性侵、家暴、亲人死亡等极端创伤事件的人来说,如果没有及时得到帮助,这些经历可能会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

创伤不仅仅是一个心理问题,它还会引发长时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包括噩梦、情绪失控、身体不适等多种症状。

许多创伤幸存者被这些痛苦的回忆所折磨,使他们的自我感、基本信念、爱的能力以及对生活的希望,都可能被彻底摧毁。他们似乎被过去“冻结”住了(身体、心理和情感),以至于无法动弹:他们既想要遗忘,又渴望诉说;既盼望亲近他人,却又推开一切接近他们的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矛盾、张力和不稳定性:长期的羞耻感、负罪感、孤立感和解离感,令许多创伤受害者形容自己:“活着如同死去一般”。

创伤已成为当今社会一个广泛讨论的重要议题。例如近年来的Me Too运动,Black Lives Matter (BLM)运动、战后创伤宣导、以及儿童性侵和家暴宣导等运动。现代社会面临着各种形式的冲突和暴力,如战争、恐怖主义、家庭暴力、种族歧视、儿童虐待和性别暴力等。这些暴力事件不仅对直接受害者产生深远影响,也波及目睹者、救援人员,甚至整个社会。

当下,随着全球政治局势的紧张、经济的下行、传统家庭结构的瓦解、对成功和自我的追求、以及数位科技给人带来的不确定性和焦虑感,让创伤问题愈加普遍。尤其是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普及,更让创伤事件能够迅速传播,使人们暴露在大量潜在的创伤资讯中,容易诱发或加剧创伤。

如黛安·朗贝格在《上帝瓶中的眼泪》中所言,创伤或许是21世纪最大的事奉禾场,是当今教会面临的机遇之一。因此,创伤不应被教会忽视。

创伤是基督的邀请

创伤常常被忽视,因为人的本能喜欢远离痛苦。

我们天生对负面情绪感到不安,这源于我们内心深处的自我保护与自我中心。此外,我们总是试图解释苦难,用逻辑去找出一个原因,好让自己得以与痛苦保持距离。

当我们看到受苦的人,往往本能地认为他们必定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这些不幸。就像门徒看到一个生来瞎眼的人时,他们的反应是:“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父母呢?”(《约》9:2)他们急于找到一个错因,把痛苦归结为个人的失败。

但耶稣的回答却打破了这种思维:“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约》9:3)祂指出,痛苦的存在,并不总是与罪或软弱直接相关,而是远比我们想像的复杂。创伤,不只是一个无法解答的痛苦,实际上它也显示一个邀请——上帝在苦难中发出呼唤,召唤我们走近祂,进入祂奇妙的救赎计画。

•十字架——苦难的转化

苦难是一个奥秘。我们或许无法完全理解创伤,但我们必须承认,罪的力量是真实而深重的。除自然灾害外,许多创伤都源于人类的罪恶和暴行。创伤揭示了世界被罪所吞噬的残酷现实,提醒我们:我们所有人都被这股邪恶力量深深地牵扯其中。

创伤把人带进仇敌的囚笼,带进那充满毁灭、残忍与奴役的世界。这些恶行不仅摧毁个人的生命,更在深层次上亏缺了上帝的荣耀。我们因此应当恨恶罪,痛恨那恶者的作为,而不是以轻率或麻木的态度,对待这些罪恶。

然而,正是在这最深的黑暗中,上帝在十字架上显示了祂的能力。基督的十字架不仅仅是罪得赦免的象征,它还见证了上帝如何将最极致的痛苦与罪恶,转化为生命与荣耀。

但这种转化并不是轻松的,基督为此付上了极大的代价——祂在十字架上经历了我们无法想像的、最极致的痛苦。基督承载了整个世界的罪与痛,所有无辜者所承受的不公正与创伤。救赎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它需要代价——而耶稣为我们付上了全部。

•面对自我

创伤不仅挑战我们对罪的认知,也挑战我们对自己的看法。

我们常常认为,只要邪恶不侵扰我的生活,只要我自己不受苦,我就可以忽视它的存在。这种自我中心的心态,令我们对世界的痛苦视而不见。然而,上帝呼召我们走出这样的麻木,去聆听祂那满怀怜悯的心。我们被召唤去与基督同受苦难,不是通过几句简单的安慰或道理,而是去深入理解十字架的工作,面对创伤的真实。

基督邀请我们与祂同走苦难的道路,拒绝表面上自我感觉良好的信仰生活。

跟随祂,意味着走向那些被遗弃、被压迫的人,与他们站在一起,进入他们的痛苦。我们不应认为,自己没有遭遇这些苦难,是因为我们够好,或因为我们“做对了什么”。创伤提醒我们,世上的苦难,没有一个人能够独自逃脱。创伤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无论我们的道德、信仰或力量如何。只有带着谦卑的心进入他人的创伤中,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基督那位受苦仆人的心肠。

• 进入他人的痛苦

当我们面对他人的创伤时,真正的挑战在于:我们是否愿意放下我们默认的观念和简单的解决方案?

创伤从来不是一个可以用快速“修补”方案所治愈的。那些被创伤摧毁的生命,常常需要长时间的陪伴和理解,而不是几句空洞的安慰。教会若不能成为一个医治创伤的社区,它就失去了基督的核心使命——成为安慰和医治的场所。

首先,许多创伤来源于系统不公或权力滥用。当我们面对这些不公不义时,是否还能继续保持沉默?其次,我们必须承认,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这些破碎的生命。我们需要专业帮助和装备,而不是简单的安抚。最后,我们也不能继续假装创伤不存在,而应在痛苦中,与受害者同行。

•看见上帝的羔羊

作为基督的跟随者,我们需要学会在破碎的生命中,看见基督的形象。只有当我们学会在他人的苦难中看见基督,学会进入这些伤痛时,我们才真正理解基督的心肠。这不仅仅是关于怜悯和同情,而是一个深刻的属灵事实:基督自己在这些破碎的生命中显现,祂呼召我们走进他们的痛苦,与他们同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基督那无比深切的爱,以及祂为我们所付上的代价。

教会如何应对创伤?

R姐妹的案例,正是许多华人教会在处理创伤问题时,所遇到挑战的缩影。

 理解创伤的灵性家园

首先,教会欠缺对创伤的理解,缺乏专业知识,甚至无法充分意识到创伤会带来多层次、深刻且复杂的影响。这种局限让教会对创伤者的痛苦无法作出全面回应,常常呈现出两种极端的反应:一种是对创伤轻描淡写,仅强调信心和祷告,忽略了创伤的深远影响;另一种则是在面对复杂的创伤时表现出无力感,选择回避深层次的对话和互动。

教会习惯于鼓励积极、乐观的信仰生活。而创伤带来的痛苦、愤怒、无助这些“负面”情感,往往被视为信仰软弱或属灵生命不成熟的表现。尤其是在涉及创伤愤怒和痛苦的表达时,这些情感很容易被压抑或忽略,因为它们不符合教会对会众属灵生命的期望。结果,受创者不仅得不到深度的关怀,反而可能感到自己的情感被压制,孤立感加重。

对于R姐妹这样的受创者来说,教会本应是她灵性支持的家园,但当她的痛苦未能在这个群体中得到承认和处理时,她只能选择离开,寻找其他支持的来源。而这种离开往往进一步加剧了她与人群的隔绝,陷入更深的孤立与无助。

 需要持久的陪伴和耐心

其次,华人教会在处理创伤时,常以简单化的神学解释来应对创伤问题。诸如“凡事都有上帝的美意”或“你要学会原谅”这样的言论,虽然在神学上不无道理,但对经历深度创伤的人而言,这种回应显得过于表面化,忽视了他们内心深处的复杂情感和痛苦。

创伤的恢复不仅仅是一个“信心增强”的过程,它涉及心理、情感、灵性等多个层面的修复。简单化的神学解释,不仅无法为受创者带来真正的安慰,反而可能让他们感到自己的痛苦被忽视或简化,进一步加深了他们的绝望与孤独感。

更为严重的是,大家的回应有时可能带来二次伤害。例如,对遭遇性侵的女性,弟兄姐妹可能下意识地质问她们“为什么不反抗?”或暗示她们可能也有责任。这种带有批判色彩的言论,不仅未能给予受害者支持,反而加重了她们的内疚感和羞耻感,使创伤更加难以愈合。

在长期支持方面,许多教会也显得力不从心。

创伤的恢复往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持久的陪伴和耐心。然而,许多教会仅在受创者的急性期给予短期的关怀,之后随着时间推移,热情逐渐冷却,缺乏长期对创伤康复的深入理解和支持。

在R姐妹的案例中,教会最初给予了她许多关怀和帮助,但随着她的情况没有快速改善,教会的态度逐渐变得冷漠。她的内心挣扎和情感波动未能被充分理解,最终在冲突中,她再次选择离开。

 发展成熟的创伤神学

此外,华人教会在处理创伤时,往往将灵性关怀与心理辅导割裂开来,未能看到两者的互补性。

创伤不仅是心理问题,也是灵性问题。受创者的信仰、对上帝的信任,往往在创伤中,遭遇深刻的挑战和撕裂。如果教会未能发展出成熟的创伤神学,便难以真正回应这些灵性上的困惑和痛苦。然而,心理学与信仰并非对立,两者可以共同合作,帮助受创者实现全人的康复。

在这个方面,我认为教会可以寻求与专业心理辅导的充分合作。

当代心理学、神经科学和创伤治疗技术的发展,为创伤的识别、治疗提供了更多的理论基础和治疗手段,如认知行为疗法、创伤治疗技术(如EMDR,眼动脱敏与再处理)、正念疗法等,都让更多人有机会寻求并接受治疗。

此外,教会也可以设立创伤治疗团体或举办相关的工作坊,为受创者提供安全的分享空间。在这些团体中,受创者可以自由表达他们的感受,寻求理解和支持,逐步走向复原。最重要的,对受害者的服事,不仅在于短期的祷告和辅导,更在于长期的陪伴和支持——这也许是华人教会在应对创伤时所需培养的核心意识。

结语

最后,我想以黛安·朗贝格的问题作为结束:

“他没有对这个世界或人心的暴行麻木并逃离,我们作为他的身体,能奉耶稣的名,同样离开我们的所在、我们的教堂,进到破碎人类的可怖创伤中去吗?倘若我们拒绝看见和进入,我们就是与作恶者同谋。假如我们对自己内心的抗拒视而不见,也同样是共犯之一。如果教会不能进入创伤的禾场,我就要问,她真的是道成肉身之神鲜活的身体吗?”(15)

参考书籍:黛安·朗贝格,《上帝瓶中的眼泪——创伤的摧毁与基督的重建》,乔兰山以妲译,(橄榄文化出版社)。

作者原任编辑,现在神学院进修。

One response to “创伤是一个“邀请”(希雅)2024.11.04”

  1. Gregory Lee Avatar

    “。。。但童年的创伤,并没有随着信仰的深入而消散。她的情绪如同波浪,时而平静,时而狂怒,毫无规律可循。

    对她而言,婚姻本是一道新曙光。然而,进入亲密关系后,那些未曾愈合的创伤,再次撕裂了她的心。她在婚姻中表现得歇斯底里,对丈夫充满愤怒、怀疑、挑剔,常显得刻薄无情。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

    由上文显示,受害人的心灵伤害其实并未获得真正的医治。
    根本原因在于受害人的人格已经支离破碎,需要进行长期的人格重建。

    人格重建需要有足够的心理空间。

    在尘世之中,心灵受到伤害的人不会有足够的心理空间的,受害人只能被迫与许多不会理解、谅解、包容的人相处。

    他人的不理解、不谅解、不包容,只会激起当事人的愤怒、怀疑、挑剔、刻薄无情。

    愤怒、怀疑、挑剔、刻薄无情,也是人格重建必经过程;因此保罗说生气却不要犯罪,不可含怒到日落。

    学会如何“生气”、“含怒”,都是人格重建必须有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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