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IS曲解了伊斯蘭教嗎?
因著近一年來“伊斯蘭國”(ISIS)的猖獗,以及他們違反人類文明、慘無人道的暴行,2015年2月18日,美國白宮終於召開了“打擊暴力極端主義”峰會(Summit on Countering Violent Extremism),出席的60個國家代表中,包括了許多穆斯林國家。
這個為期3天的峰會的主要目的,是要凝聚各方力量,希望找到有效的方案,勸阻年青人,遏止踴躍參加ISIS的狂潮。
不過,此會引起了各方的批評,認為白宮過分謹慎,生怕觸犯穆斯林,淡化了伊斯蘭信仰的因素,並不能面對極端伊斯蘭主義的現實真貌,因此所提出來的方案,很可能無法到位。
一、扭曲的伊斯蘭信仰?
奧巴馬總統溫和的自由主義理念,使得他不願意被人冠上霸權的標籤。於是在面對國際上棘手的問題時,往往矯枉過正,顯得瞻前顧後,舉棋不定。結果,因循反而造成問題的擴大;這次面對ISIS,也不例外。
奧巴馬定位ISIS是“扭曲的伊斯蘭信仰”(perverted Islam)——在ISIS於利比亞的地中海邊,集體謀殺21位科普特基督徒(編註)之後,他淡化了宗教間的衝突。奧巴馬不希望人們誤認為這是 “文明的衝突”,害怕因此過度擴大了打擊面。
但根本問題是:ISIS是否是“扭曲了”的伊斯蘭信仰?是ISIS激化了穆斯林,還是伊斯蘭信仰的本質,不可避免地滋生了ISIS?更且,如何根除ISIS現象,讓年青人不至於前撲後繼地去參加?
二、西方的“東方主義”情結
首先,我們要談西方的“原罪”。除了以色列的問題以外,“原罪”使得這幾百年來,西方成為穆斯林國家的敵人,那就是西方本身對“東方”的誤解。
1978年,知名評論家、美籍阿拉伯裔、專門研究中東問題與巴勒斯坦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1935-2003。他與猶太裔的普林斯頓教授,伯納德•劉易斯/Bernad Lewis之間,多年的辯論,是學術界一個很重要的里程碑。)出版了劃時代的巨著《東方主義》(Islam Through Western Eyes, 1980),倡先研究西方人眼中的“東方”。他認為:
“如果只考慮美國的情況,讓我們稍微誇張點說,穆斯林和阿拉伯人主要被看成是石油提供者和恐怖分子。幾乎所有的細節,比如人口密度、阿拉伯—穆斯林人的生活熱情等等議題,從來沒有進入過那些以研究阿拉伯世界為職業的人的視界。
“我們能看到的,不過是一個這樣的粗鄙和過於簡化了的阿拉伯世界。那個阿拉伯世界對於武力進攻,毫無抵抗能力。”
在西方世界的“東方主義”的觀念中,西方社會是已開發的、有理性的、靈活的,而且是表現優異的。而阿拉伯世界,則是不開化的、中世紀的。
直到今天,西方國家打擊恐暴的心態,都脫離不了這個框架。
我想,這也是奧巴馬極力希望避免蹈入的覆轍——他不想疏離穆斯林國家。不論薩義德說的是否有理,我們必須對這個“原罪”謹慎。
三、穆斯林看非穆斯林
歷史上,穆斯林與非穆斯林間的關係,一直是很複雜的。穆斯林世界對待外在的族群與對待內在的族群,又有不同。即使是默罕默德的時代,也一直不斷演化。
“齊米”
按照《古蘭經》和(默罕默德)聖訓(Hadith)所制定的伊斯蘭教法(Sharia Law),在伊斯蘭國家中信仰其他一神教的國民,稱作“齊米”(dhimmi),他們是受到保護的。信仰多神教和無神論者則不在此列,可以任意處置。
齊米是穆斯林社會的次等公民:他們要交吉茲亞稅(人頭稅)、不能從事某些職業、不能穿綠衣服、不能騎馬、證詞在法庭上無效、不能對外傳教、不能蓋新教堂,等等。
在奧斯曼帝國(又譯鄂圖曼帝國,1299-1923。是15-19世紀間,唯一能挑戰崛起的歐洲國家的伊斯蘭勢力,曾不只一次實行伊斯蘭化與現代化改革。編註),這些規矩大致上被遵循。
根據倫敦的伊斯蘭專家Jasser Auda的說法,《古蘭經》上對那些沒有與你作對的外人(非臣民),吩咐你要以仁慈待他,對他們公正。阿拉喜悅公正的商人。
聖戰
然而,為何伊斯蘭教稱不信奉的外人是“卡菲勒”(kafir)、“不信者”(infidel),並有“聖戰”(jihad)的觀念呢?在《古蘭經》中,可找到下列教導:
“在真主看來,最劣等的動物確是不通道的人,他們是不通道的。”(《古蘭經》8章55節)
“先知啊!你當對不通道者和偽信者戰鬥並嚴厲地對待他們,他們的歸宿是火獄,那歸宿真惡劣!”(9: 73)
“通道的人們啊!你們要討伐鄰近你們的不通道者,使他們感覺到你們的嚴厲。你們知道,真主是和敬畏者在一起的。”(9: 123)
《古蘭經》中“聖戰”(字面意思是:掙扎),出現了41次,用在對待不信者。穆斯林對《古蘭經》中“聖戰”的處理方式,每個時代都不同。
Sherman Jackson博士的研究(Jihad and the Modern World,2002)發現,傳統上,伊斯蘭信仰與不信者的族群間,存在著持續的敵對狀態。到了近代,由於與各大文明接觸,趨向比較和平、容忍,除非是受到挑釁。
學者們多偏向解釋說:當初的敵意是出於“文化情境”,並非《古蘭經》的本意。他們反對用“字面解經”對待那些“掙扎”。這是伊斯蘭學者面臨多元化的解讀方式。
四、ISIS的派別
ISIS所信奉的,是變態的伊斯蘭教嗎?他們是否完全曲解了伊斯蘭?這是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
遜尼派和什葉派
今天的穆斯林世界分遜尼派(Sunni。原意為遵循聖訓者,為伊斯蘭教中的最大派別,自稱“正統派”,與什葉派對立。一般認為,全世界大約有85至90%穆斯林隸屬此派別。編註)和什葉派(Shiites。原意為追隨者,目前專指擁護穆罕默德的堂弟、女婿阿里及其後裔擔任穆斯林領袖伊瑪目的人。一般認為什葉派佔全世界穆斯林人口的10-15%。編註)。
以什葉派為多數的主要國家是伊朗和伊拉克,其他幾個都是小國。敘利亞雖然是什葉派當權,但什葉派在國內屬少數。
遜尼派的支流很多。原教旨主義(基本教義派)的遜尼派,多出自沙烏地阿拉伯。18世紀,穆罕默德‧伊本‧阿布多‧瓦哈比(Muhammad ibn Abd al-Wahhab, 1703-1792)領導了伊斯蘭信仰的復興運動,形成瓦哈比派(Wahhabism)。瓦哈比與紹德家族(Saud)合作,促成了沙烏地阿拉伯的成立。
賽萊菲派
19世紀時,沙烏地阿拉伯又有了賽萊菲運動(Salafi Movement,或Salfism)的興起。賽萊菲派與瓦哈比派兩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又經過了融合的過程。由於“瓦哈比”這個字讓有些人反感,從本文的目的而言,我們對二者不做區分,就通稱為賽萊菲派。
賽萊菲派痛恨西方現代主義,堅決反對神學上為了適應的創新。他們追求復古,回到默罕默德以及他的跟隨者的時代,唯獨尊崇《古蘭經》和默罕默德的聖訓。
賽萊菲派強調字面解經,反對一千多年來哲學性的神學思辨。他們生活嚴謹,猶如“清教徒”,嚴格遵奉伊斯蘭教法。除了默罕默德,他們反對對古時的聖徒和各種宗教圖示的尊崇,單單信仰一個阿拉(又稱“安拉”。編註)。
這個宗教背景就是基地組織成長的溫床,也是ISIS發展的溫床。
五、ISIS的信仰
ISIS的頭子巴格達迪(Abu Bakr al-Baghdadi)就屬賽萊菲派,更因為他出身自默罕默德的古萊什族(Quraysh),有資格作哈里發(最高宗教和政治領袖)。ISIS的主腦們都屬賽萊菲派,不過他們比賽萊菲更為絕對。
研究伊斯蘭的專家,《大西洋月刊》的編輯之一的格雷米·伍德(Graeme Wood),在2015年3月出版的雜誌上發表了《ISIS到底要什麼?》(“What ISIS Really Wants,” http://www.theatlantic.com/features/archive/2015/02/what-isis-really-wants/384980/)。為了這篇雄文,伍德訪問了好幾位在歐洲與澳大利亞, ISIS的神學同路人。
比賽萊菲派更徹底
根據伍德的研究,ISIS對回歸《古蘭經》和聖訓,做得比賽萊菲派還要徹底、絕對。他們反對任何與現代有關的觀念和做法,包括選舉。他們不承認奧斯曼帝國的哈里發,認為他們不夠純潔。
當然,ISIS反對什葉派,以及追求冥想的蘇菲派,認為這些門派都是叛教者,該處決。他們對待其他穆斯林的嚴酷程度,甚至超過對待其他宗教的。他們尊崇本拉登(Osama bin Laden, 1957-2011),但是反對基地組織。
戰爭反是憐憫?
倫敦有位ISIS的同路人Anjem Choudary告訴伍德,ISIS認為戰爭是種憐憫,而非殘酷!
伊斯蘭國有義務用恐怖手段對付敵人。因為這樣做可以加速勝利,縮短衝突的時間。維護阿拉的信仰是他們最高的任務,為了達到這個使命,使用任何手段都合法!他們誠心希望把世界帶回第7世紀,回到中古!
征服羅馬?
他們要“征服你們的羅馬,砍斷你們的十字架,把你們的婦女擄來做奴隸。”
他們的末世觀有點像基督教“時代論”的末世觀:“羅馬的軍隊要與伊斯蘭的軍隊在敘利亞相遇”,那個戰爭將會是羅馬的滑鐵盧。之後,末世來到,耶穌降臨,率領穆斯林得勝!
至於誰是“羅馬”?他們雖然沒有說明,卻誠心等待這一天的來臨。
他們對《古蘭經》和聖訓的字面解釋,使得他們積極地,把人釘十字架,奴役婦女和小孩,砍人頭,這些都是加速末日來到的手段。如果一個穆斯林反對他們的做法,那麼他就違背《古蘭經》和聖訓,就是叛教者。對付叛教者唯一的的手段就是處決。
征服世界
ISIS與其他聖戰組織或基地組織都不同,他們需要佔領土地——有土地才有合法性。所以,他們必須建立“伊斯蘭國”。不但如此,伊斯蘭國要征服世界,所以他們不承認任何國界,他們要做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對ISIS來說,如果他們攻城掠地的勢頭被削弱了、阻止了,他們的神學路線也就破產了。因為這表示,他們錯解了《古蘭經》和聖訓。
可見,ISIS是徹底的復古派,堅持回到起初原汁原味的樣式。他們是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極端派,堅持只有他們才真正純潔。
這個號稱直接承續默罕默德的信仰,絕不能說成是“扭曲的”伊斯蘭教,就如我們不能稱基督教中極端的“基要派”,是扭曲的基督教一樣。
雖然投奔ISIS的戰士,或許各懷不同的動機,也並不真正瞭解ISIS的理念,但是在ISIS的領導階層,他們絕對不是盲從,或因為貧窮鋌而走險。他們是有一套清楚的神學理念,而且是很能夠自圓其說的。
你只能說他們是頑固的教條主義者。他們之可怕也正是在這裡,因為他們是帶著宗教的熱誠,卻幹著最慘無人道的勾當。因此,我認為它根本就是個邪教組織。
六、如何降低ISIS的影響力?
2014年12月,伊拉克的游擊隊一度錯誤報導說,看到美國士兵參戰。ISIS的一些推特帳戶立即爆發了極度的興奮,好像熱心的主人歡迎客人的來到。
今天,很多美國人督促奧巴馬政府出兵伊拉克;其實最希望此事成真的,莫過於ISIS。因為如此,就驗證了他們的末世論:“羅馬”親自出戰,穆斯林的最後之戰就要開打了。
所以,阻遏ISIS的勢力最好的方法,就是讓穆斯林世界動員起來,集體聲討ISIS。這批人肯定不是“羅馬”,縱使他們無法立刻把ISIS消滅,但是如果聯合勢力,可以阻止ISIS繼續擴充,甚至擠縮它的疆界,他們就會慢慢死亡。千萬不要讓這個衝突成為“十字軍的西方”(羅馬)與伊斯蘭的衝突,那只有火上添油,越燒越烈。
費城的阿訇
伍德訪問過費城一個清真寺的負責人,28歲的Breton Pocius,一個賽萊菲派的阿訇(伊斯蘭教師)。
Pocius是個“寂靜主義的賽萊菲”(Quietest Salafi),在神學上與ISIS一樣:不妥協,生活嚴謹。他鼓勵會眾活出真正“清真”的生活,等候末世的來臨。只是他認為末世的到來,是阿拉自己的工作,穆斯林不應當用自己的力量去達到目的,否則他們就變成了切‧格瓦拉(Che Guevara,上個世紀南美的暴力革命分子。編註)。
Pocius認為,穆斯林之間的戰爭和暴力,不是默罕默德的本意,因此他不接受巴格達迪做哈里發。他認為穆斯林不應當分門別類,不能指控他人是叛教者,更不要與穆斯林國家為敵。
Pocius呼籲穆斯林要謙卑,不要自以為代表默罕默德,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傳人。
伍德認為,如果像Pocius這樣從賽萊菲內部發出聲音,讓人看到另外一個神學出路,或許會更有效遏阻ISIS的吸引力。我但願他是對的;不過,我想,這未免是緣木求魚吧?
因為伊斯蘭教沒有經過一次“改教”的洗禮,許多穆斯林滿腦子都是“定於一尊”的思想,為了爭取“一尊”,彼此攻擊,這可能是最大的問題。
近年來,原教旨主義抬頭。以沙烏地阿拉伯和伊朗為代表,因為派別不同而互相仇視。
沙烏地阿拉伯表面平和友善,骨子裡卻對西方充滿疑懼,內部是賽萊菲派和瓦哈比派的意識形態掛帥,主張回歸默罕默德,採“字面解經”,堅決執行伊斯蘭教法。我想那位費城的阿訇也不例外。
兩個死結
我個人覺得,原教旨主義者不信任西方,也不信任與西方現代化融合的穆斯林。回到默罕默德,是他們信仰唯一的選項,別無選擇。除非拋棄信仰,這批原教旨主義者,不太可能與現代文明接軌。這是個死結。
伊斯蘭信仰,是一個以成敗論英雄的宗教,因為他們相信阿拉賞善罰惡。
如果有一天,伊斯蘭內部有一次翻天覆地的“改教”運動,或者有開明的穆斯林國家,成功地走上經濟與政治大國的先例,他們才有可能從盲點中走出來。否則,ISIS現象還會不斷發生,伊斯蘭文明也將一直是人類文明中,一個不穩定的因素。
這種內部變革的可能性雖然不大,卻可能是唯一的解藥。
另外,巴勒斯坦問題是另外一個變數。如果以阿問題不能完滿解決,那麼,它也將不斷地成為提供給原教旨主義者燃料的來源,讓他們的末世論更有說服力。
有趣的是,以巴問題之成為死結,又與基督教“時代論”的末世觀,息息相關。
這讓我深深感覺,人類文明的浩劫都是自己製造出來的,卻把上帝(或安拉)搬出來背書。這就是人類歷史不斷上演的悲劇。
後記:
寫完這篇文章兩天之後,消息傳來,一位孟加拉裔美國人Avijit Roy(1972 – 2015。已婚,育有一女,為工程博士。曾經出版了8本書與發表許多文章。編註),在孟加拉的達卡(Dhaka),被極端穆斯林砍死(發生於2015年2月26日晚上8:30左右。編註)。
這是蓄意謀殺,因為他曾經批評巴基斯坦那些燒毀學校,殺死132個學童的穆斯林極端分子,認為他們的做法像是病毒。
Roy極不同意奧巴馬總統淡化ISIS與伊斯蘭教之間關係的說法。他不認為ISIS的現象是貧窮、缺乏工作機會和社會歧視造成的,乃是根植於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理念和末世觀。
他的被殺,更證明了這一切。
絕大多數的穆斯林都是愛好和平的,但是原教旨主義者卻不斷從伊斯蘭教的根源裡吸取了暴力的養料。基督教經過了改教,經過了百年宗教戰爭,終於從中古走出來了。伊斯蘭教是否也需要經過類似的洗禮?
編註:
科普特(The Copts)為當代埃及的少數民族之一。他們是公元1世紀信奉基督教的古埃及人後代。從中世紀阿拉伯人入侵埃及開始,科普特便一直處於二等公民的地位,但由於對信仰的堅持,科普特也是目前在中東地區,最大的基督教族群,並成為今日埃及基督徒的專有名詞。(參:臨風,《埃及科普特人的沧桑史》http://blog.163.com/linfeng_28/blog/static/1880181362015210918528。編註)
參考閱讀:
《凱拉•穆勒——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談妮)2015.02.10》http://behold.oc.org/?p=26209
《後藤健二——如果沒有信仰,誰作傻子?(談妮)2015.01.31》http://behold.oc.org/?p=26084
《詹姆士‧弗利(James Foley)的故事(裴重生編寫)2014.08.22》http://behold.oc.org/?p=24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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