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本文原刊於《舉目》39期
典範難尋
近日因著全球溫室效應,南加雨季不但晚到,而且失常。本應如唐詩中所形容,細細霏霏,撲面如雲的“雲雨”,現卻常煞有脾氣的成了疾風驟雨。
在雨中,我最喜愛春雨,因為春雨予人一股“新”的味道。“新雨”一詞,也常讓人聯想翩翩。在新雨中,草色青青,青松如膏沐,大地一片清澈乾淨。
若再配上空山,千萬毛尖襯著濕潤青山無聲飄下……,特別讓人覺得空靈、澄靜。我家後山,就曾有過空山新雨的景象。有時,陰雨天色中,天邊還飛著一隻孤獨的黑影,是鷹。那盤旋身影,似勾劃出一些心中不斷兜轉的念頭。
比如說“風雨如晦”四字。然而,我想的不是天氣,而是這個世代。
尼采曾宣稱:“上帝死了,所以宇宙一片漆黑。”他亦曾自稱哲學家是“文化的醫生”。但當他這位醫生如此宣判文化時,就好像為文化關上了燈。自那以後,“黑暗”便常成為我們對所生存世代的形容。
雖然尼采當初批評的,只是針對僵化、社會化的宗教。但在後現代這個世代裡,放眼望去,推翻偶像也擊垮了英雄,取消傳統又遺忘了傳說,價值觀泯滅,人心暗昧,若再沒有可以仰視的神,真真好像掉入一片黑暗深淵。
因此,尼采說人們只能提著燈籠,到處去尋找上帝。
基督徒當然知道上帝未死,死的只是世人心中燃燒的那一點火星。但不可否認,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而且愈來愈黑。
所以,在這沒有英雄也沒有偶像的時代,我們心中是否還有屬靈的典範可以效法?在我們身邊可有“燈籠”可以照亮呢?
或者,一切真如風中之塵,全飄落入夙昔?
愛的典範
幸運地,在我生命中曾有和兩個典範相遇的經歷。對我來說,他們不只是燈籠,他們是“火炬”,炯炯燃燒,照亮我生命中許多矇昧的角落。
這兩位某些方面來說,皆可稱為“大師”。我有幸能親聆教誨,瞻仰風範。他們撼動了我的生命架構,賦予我解讀人生的眼光,也影響我怎麼呈現信仰,怎樣盡力釋放出自己渺小的一點明燭之光。
一位是已過世的路易師•史密斯(Lewis Smede),倫理學大師,也是我過去富樂神學院的教授。
初識時,是在課堂上。當時孤陋寡聞,對他已是美國寫“饒恕”主題的權威,以及是《寬恕與忘卻》(Forgive and Forget)這本暢銷書作家的名人身分,一無所知。不帶任何期望地,我來到課室,赫然發現一位白髮紅顏的老頑童,立於教室前面。
說他“白髮紅顏”一點不為過,一頭銀絲飄揚不馴,酡紅兩頰,笑眼盈盈。而且當他望你,是真正地看到你。師生距離,瞬間蕩然無存。
至於老頑童,是因為他永遠帶著笑容,一臉興味,好似人生充滿了令人好奇待發掘之事。講起課來,本是沉重又爭議性高的倫理議題,安樂死、墮胎、同性戀……卻無 權威性教導,只有諄諄笑談。中間有時,還會拿著麥克風跑下臺,眼睛閃著光芒,興奮莫名,口氣中滿是想抓著你,小孩樣的分享他的寶貝。
但最觸動我的,是他的禱告。當我們一閉眼,開始上課前的例行禱告時,前無所有地,我被觸動了。從未聽過一位男性禱告是如此溫柔,且充滿了憐憫,對這世代,對當下社會,對作學生的我們。
愛,竟然可以這樣藉禱告來傳達!禱告,居然可以成為愛的一種表達!
然後他講課,一句句輕聲緩緩吐出,意外地竟全是詩的語言。輕輕風鈴晃,敲響心頭圈圈嫋嫋不絕之音。他教的是倫理,但他談最多的是愛。沒有太多理論準則,只有剖析和分辨。
一次次,他用愛作解剖刀,帶著我們切破問題表層,一層層探入靈魂的深處,來諒解,來洞察,來饒恕。又強調我們要用心的力量,捍衛什麼是生命中的“對”:勇敢、公義、愛、真誠與饒恕。
他教我們要作一有洞察力的人,因為我們一生的故事,是用我們對處境的反應所寫成。而我們怎麼反應,又決定於我們的生命經歷和理解。所以洞察,可以幫助我們挖掘生命中的極致,成為我們的生命品質。
他最喜歡的經文,是《腓力比書》1:9-10,“我所禱告的,就是要你們的愛心,在知識和各樣見識上,多而又多;使你們能分別是非(或作喜愛那美好的事), 作誠實無過的人,直到基督的日子;”這裡“分別是非,喜愛美好的事”,原文有“excellent”之意,也就是說生命中所有的精彩絕倫,就在愛裡的洞 察。
他教我們洞察,有點像剖開一粒柚子。旁人望來無奇,他卻教我們要有特別的眼光,細細分辨哪些是瓤,子,皮和筋絡,什麼是可吃、可棄,什麼又是酸苦中帶甜的幽微部分。
這是生命中很重要,又很絕妙的一門功夫。可以從亂局中找出路,在困境中釐條理;更可以幫我們出入人心,療傷止痛,再化險為夷。
但他的特別,在於所有立論,都是從人的傷口和痛處出發。傳遞的是如何先冒險進入人的困境,認同傷口和難處,再點出這一切是來自罪和軟弱,然後才牽著你的手走回十字架。
我常推薦的《只是道德》一書,便是以如此方式探討硬梆梆的十誡。沒有簡單的可以不可以,粗糙的應該不應該,只有細細進入、剖析各種狀況,帶著同情與諒解,對 墮胎、婚外情、偷竊等等問題,先暴露出隨之而來的所有傷害,再溫和地點出神原本的心意,然後,慢慢帶回十字架下一一檢驗。
他的語言模式,不把問題用教條說死,但予人對話空間。中間引人願意傾聽的,是他那無盡的世事洞察和生命智慧。而且,每句吐出的話語,聽來都似箴言。語言在他一再琢磨下,有了美,也有了生命。
那時不知,他給了我一生受用無窮的眼光,看人世看得深,看得透、也看得遠。他也教了我從傷口出發,再帶回十字架的語言方式。我後來行文、上廣播,講道或講座,都是從憐憫出發,在罪中結語。他使我立志,要像他作一名愛的宣教士,散發愛,而非定罪的控訴。
有一次,曾有機會和他分享我的文字事奉。當時,他望著我笑說:“我不知妳怎麼寫,對我,掙扎很多。寫作,很難啊!”然而,他卻寫出《接納──走出羞愧的陰影》、《抉擇這玩意兒》等14本書,且本本擲地有聲。
中國人愈是飽學之士,態度愈顯道貌岸然,說話也愈權威不可一世。他是如何做到的?有那麼多本書做後盾,卻滌濾地一臉無字,如此童真?
2002年,由富樂校訊中得知他已過世,享年81歲。另一位寫苦難出名,以《無語問上帝》等書暢銷出名的作者楊腓力,為此長嘆說:“我的世界──整個世界,在路易師、史密斯離開後,變得更小、更黑了。”
大師的離去,也使我黯然神傷了好一陣。把校訊中他一大張黑白照片撕下,貼在書桌前。天天與那盈盈笑眼相對,盼能把他的憐憫和愛,不斷地嵌到自己的心版中。
兩年後取下,因為發現這火炬已燒在心頭,永遠不會磨滅了。
屬靈典範
另一位影響我至深的大師,是近年來因寫《信息本聖經》(The Message)而名譟一時的尤今•畢德生(Eugene Peterson)。
此書中文讀者可能尚不熟悉,接觸比較多的,可能是他寫的《追尋呼召的探索之旅》、《返璞歸真的牧養藝術》等書。
但是他流傳最廣的作品,仍是《信息本聖經》。這是一本由希伯來文、希臘文重新解讀,再用現代英文呈現的現代閱讀聖經版本。現已賣出近千萬本了吧?而且,據說小學生也愛讀,拿起,可以一口氣從《創世記》讀到《利未記》。
他當初寫作的衷旨,是作一個聖經的“翻譯者”。欲把聖經時代的語言,也就是上帝用來創造、救贖,醫治、祝福,審判和掌管的語言,翻譯成現代世界裡,我們說八卦、講故事、指路、交易應酬,甚至和孩子說話時所使用的日常語言。
他想顛覆大家對聖經望而生畏,不碰不讀的狀況。寫作負擔,是讓聖經成為一本可讀之書,一本不管男女老少,販夫走卒,士農工商,都會願意拿起一讀的故事書。
這難道不也是所有文字事奉者和藝術工作者,想要呈現的最高境界麼?我們哪位不是聖經的“翻譯者”呢?我們又如何地渴望能用各樣創意來詮釋聖經,把聖經和現代兩個世界牽連起來,使人不覺得需要先跨過文化,飛回歷史,就可讀懂這一本寶書呢?
此心可歎,可讚,也可效法也!
此外,他寫的多本書雖是牧養性質,卻點出許多當今教會裡陳舊、落時的諸多現象。他也是一位深具屬靈洞察的大師。
2007年二月,在加州聖地牙哥全國牧師大會上,終於有機會親睹他的風采。再一次,我為他深厚學養下所呈現出的面貌驚異,只能用兩字來形容:純真。
當年74歲的他,禿頂、戴著眼鏡,一臉白鬚。人雖不瘦,但因為虛懷若谷,立於那,很給人仙風道骨的感覺。當他一笑起來,五官迸裂,不知怎地,讓我想到國家地理雜誌中拍攝的農夫照片,滿臉溝渠,陽光四溢。
一開始大會介紹他,說他是大會“sage”,也就是屬靈聖賢之輩,可以為一些想要求問的與會人士提供屬靈指導。他馬上更正說,他非聖賢,他只是一名耶穌的跟隨者。正如路易師•史密斯,聲名沒有把他推上座台,鑲金帶銀顧盼自如。
因為他的作者身分,使我對他寫作的一面特別注意。一個座談會中,他提到自己一直喜歡寫作,原本想寫小說,但因寫不出好作品,只好寫他平時所作之事,也就是牧會。
這從自己熟悉的領域著手寫起,恐怕也應是我們所有創作者的借鏡。他一生牧會,那是他在生命中開拓最深、也最精闢的一塊田地。所以他由生命中來提煉創作題材,誰想到會寫出對牧養探討至深,《返璞歸真的牧養藝術》、《建造生命的牧養真諦》等一系列的牧養著作呢?
60歲由牧會退休後,因受一位編者之邀,他便把建立在一生講道與解經的積累,花12年功夫寫出那本著名的《信息本聖經》。現今。他已有了“牧者中的牧者”稱譽。
他的經驗,讓我想到作家王鼎鈞曾提出“業餘散文”一詞,主張現代散文已不再是文學家的專業,所有史學家、醫生、建築師、社會學家等,都可在業餘之時一展身 手,寫出出色的散文。這“業餘散文”也可視為“專業性散文”,寫自己的本行本業,用專業修養來洞察人生,是寫作中的另闢蹊徑。
不同於路易師、史密斯,凡事從傷口出發,畢德生說他的寫作,是從探問開始。通常作者有兩種,一是有話要說(Something to say),一是有問題要學(Something to learn),畢德生屬於後者。
他窮一生想探問的是,到底什麼是牧師?由這一問題出發,不斷探索神的真正心意,成為他所有作品的主要脈絡。
波赫士說:“懷疑,是最大的恩寵”。沒有錯,因為懷疑,因為探問,我們才有哲學家、科學家、學者、作者和藝術工作者的產生。
也可說畢德生最大的恩寵,便在於他雖牧會,但並不甘於只是牧會,他會懷疑。懷疑牧會的意義,懷疑約定俗成的牧會方式,更不滿於神學院技術性、實用性的傳授。他要一次又一次回到聖經,回到上帝面前,重複不斷地問:什麼是牧師?
寫完牧養系列,又發表《信息本聖經》,70多歲的他仍探索不懈。因此,他又開始他的靈修神學系列三大鉅作:《上萬處的基督劇》(尚無中譯)、《吃下此書》(尚無中譯)、《耶穌之路》(英文版本已於2007 年四月出版)。
但他最啟發人的,是全心全意地要讓世人瞭解:聖經不只是本真理,還是一本可以讓我們切實在生活中活出來(livable)的現實!他說聖經時代,新約原本是街頭語言,全靠口傳。語言生動,傳遞則並非為了學術研究或著書立說,完全是為了讓人能一句、一句地活出來。
信仰中的道成肉身,沒有比這更具体、更徹底地實現了。所以也許我們也應該問,我們相信麼?相信聖經每一句話都可以在生活中体現?
這裡問的不是使命,不是服事,問的是我們的信心,我們的生命!
畢德生用他一生在推廣這一觀念:聖經是可以活出來的!他用的方式是“翻譯”聖經。我們有為者,亦若是啊!
結語
風雨如晦,空中卻仍有鷹的盤旋。聆聽大師,分享大師,是因為燈要點燃,放在燈台上,然後,我們彼此照亮。
反之,也可說這個世代,也許並不缺少燈,甚至火炬,少的是真正的聆聽,是真誠的分享。這不也是生命的一種“翻譯”?願以此文拋磚引玉。
註:《信息本聖經》若有興趣一讀,我建議讀英文本。通常脫離熟悉語言和版本,讀來常會有新意和不同亮光。是很好的靈修讀本。
作者是自由作家,現住美國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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