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4.08.08
龙降恩
2024年7月26日,第33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法国巴黎开幕。本次开幕式有不少创新之举:在奥运史上首次于体育场馆外举行开幕式;各国运动员的入场仪式,是通过乘坐船只在塞纳河上游行;许多观众无需门票,即可在河畔码头免费欣赏盛况。
这些创举,体现了本次巴黎奥运会的口号——“奥运更开放”(Ouvrons Grand les Jeux)。
然而,本次开幕式也引发了不少争议:“断头王后”玛丽(Marie Antoinette)手捧头颅歌唱的场面令人不适;法国国家图书馆中“三人行”的性暗示场景,被指不适合未成年人观看;尤其是,在德比利桥上,由一群变装艺术家和性少数舞者呈现的宴会场景,有嘲讽达芬奇名画《最后的晚餐》之嫌。
因此,许多感到被冒犯的基督徒(个人及团体),对本次奥运会表达了强烈的不满、谴责,甚至抵制,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网络舆论风波。
7月28日,巴黎奥运会主办方发言人安妮·德尚(Anne Descamps)在新闻发布会上,就争议节目表示:“很明显,我们从未有过不尊重任何宗教团体的意图。(开幕式)试图颂扬社会宽容……我们相信这一目标已经实现。如果有人对此表示不满,我们深表歉意。”
虽然我个人在观看开幕式时没有感觉被冒犯,但是我可以理解其他基督徒感受到的挑衅、伤害、气愤与极度的不满,我也尊重他们表达抗议和抵制的权利。然而,除了愤怒、抗议和抵制,基督徒还能作何反思?以下是我断想式的尝试:
1. 奥运与异教
有些基督徒谴责,本次巴黎奥运开幕式展现了西方文明的堕落。然而,我们需要先回溯奥林匹克的源头,与西方文明的原貌。
如果,我们因其异教及反基督教的元素,而抵制本届巴黎奥运,那恐怕必须更彻底地抵制“出身”不佳的奥运本身。因为,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正是源自古希腊异教的宗教庆典——运动员的强健体魄和竞技表现,是对众神的模仿和致敬。直至今日,奥运奖牌上正中的主图案,仍是古希腊的胜利女神。
除了异教的祭典,古代奥运还充斥着纵欲的狂欢和血腥的娱乐。古代希罗世界的性开放,和当今西方世界的性解放、性少数一样,有悖于犹太-基督教传统的性伦理——赤身露体的古代男性运动员,常常携同性爱侣一同参赛。
在1600多年前,将基督教定为国教的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一世,就已经以革除异教为由,废止了古代奥运会,直到200多年前,法国人顾拜旦(Pierre de Frédy, Baron de Coubertin,1863-1937)才将其复兴。
曾经被异教徒逼迫的基督徒,在掌握了权力后,终于能够打击异教、废除奥运,这对于基督信仰和西方文明,究竟是福还是祸?这个复杂的历史问题,今天仍然值得我们深思。
2. 战争与和平
作为“现代奥林匹克之父”,顾拜旦的理想是以体育竞技来代替战争、促进和平。各国运动员的赛场之争,是合理合法的和平之战。
然而,在单纯的体育竞技之外,当代奥运赛场(包括其开幕式)逐渐成为各国角逐经济、科技、制度、文化等实力的新战场。这次,有些基督徒甚至把巴黎奥运开幕式视为对普世基督教的宣战!那么,我们是否应该穿戴属灵的“全副军装”,来参与这场奥运上的文化战争?这些赛场之外的战争,是否有悖于现代奥运缔造和平的愿景?
没错,我们“要为真道打那美好的仗”(提前6:12),但是被称为“和平缔造者”(peacemaker,太5:9)的上帝子民,是否有时过于敏感与好战?
保罗所说的打“仗”(ἀγών),在希腊原文中有参与“竞赛”之意。但是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比好赛、打好仗,甚至上错战场、打错仗。尤其是一些“战狼”式基督徒,看似赢得了口水仗,却失去了真正得胜的见证。基督徒捍卫真道的最终目的,不是在与人的论战中赢得胜利,而是要引人归向基督——惟有那位和平之君能够实现世界和平之梦!
《诸神的盛宴》(Feast of the Gods)荷兰画家扬·范·比勒特(Jan Van Bijlert, 1597-1671)约在1630的作品。现存于法国第戎的马格宁博物馆(Musée Magnin)。
3. 作品与诠释
本次巴黎奥运开幕式的争议焦点,在于其变装宴会场景,是否戏仿了《最后的晚餐》、嘲讽了基督信仰?对于被冒犯的基督徒而言,答案显然是肯定的。然而,这只是一些基督徒对此的一种诠释。
从诠释学三要素(作者-作品-读者)来看,这是一种读者回应进路的诠释。另一种读者回应则主张,争议性场景与荷兰画家扬·范·比勒特(Jan Van Bijlert, 1597-1671)所绘的《诸神的盛宴》更为相似。事实上,作品本身并没有明确地讥讽《最后的晚餐》,更没有明确地嘲弄基督信仰。
至于作者原意,开幕式艺术总监汤玛斯·乔利(Thomas Jolly)事后解释,其灵感并非来自《最后的晚餐》,而是来自酒神狄俄尼索斯,以呈现“一个与奥林匹斯众神有关的大型异教盛宴”。相比而言,当今影视、媒体、书籍等各类作品及其作者,对基督教更明确露骨的抨击挞伐,比比皆是,我们是否有必要且有能力全部予以反击抵制?
话说,我们在解读圣经时,一般会强调圣经作者的原意和文本/作品,相对轻视读者的回应进路(要避免将我们自己的意思读进圣经中。编注)。但在解读开幕式时,却一味强调自己的读者回应,仿佛“作者已死”!那么,当作者的原意,是表达“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大革命精神,而基督徒的读者回应,却解读为放纵、混乱、变态的罪人与对上帝的亵渎时,那么双方就没有任何对话的空间了。
为了创建公共对话的基础,作者、读者都需要回到作品本身,去评判它的优劣美丑,它是否有效地传达了作者的意图,抑或容易引起观众的误解?此外,我们诠释的作品体裁只是艺术表演,不是非基檄文。那么,何不放松一点,也对它嬉笑怒骂、品头论足一番?似乎不必神经紧绷,对其咬牙切齿、上纲上线?
4. 羞辱与十架
还有一些基督徒愤愤不平地抗议:有本事就嘲弄别的宗教(尤其伊斯兰教)试试!然而,正是面对嘲讽、羞辱甚至逼迫的不同态度,将基督信仰与其他宗教信仰区别开来。
基督信仰的核心象征是十字架,它原本就意味着公开的羞辱和刑罚。在两千年前的“最后的晚餐”之后,神子基督被交在“群魔乱舞”的罪人手里,被唾弃、被鞭打,最终被钉上十架。因着基督的受难和复活,十字架这个羞辱的记号转化为荣耀的记号!
基督徒参与公共见证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参与基督十字架的苦难,而不是把十字架变成十字军,发动文化圣战,更妄论诉诸暴力。
对于西方基督教,公开受嘲讽和被羞辱,是如此陌生的境遇,但也许即将变得日渐熟悉;对于早期教会乃至今日许多非西方教会,羞辱与逼迫却是信仰常态,如同家常便饭。对于教会——基督身体的属灵健康而言,少些安舒、多些磨炼,未必是坏事。
背十字架(包括背负世人的讥诮)是做门徒的代价。当基督徒因基督被辱骂和逼迫(本次开幕式事件还算不上),我们的反应是“欢喜快乐”(太5:11-12),还是怒不可遏?我们的愤怒是效法基督的义怒,还是自鸣不平的暴怒,或是被他人(伊隆·马斯克、其他意见领袖或宗教人士等)挑动血气的恼怒?
“人的怒气并不成就神的义”(《雅》1:20),上帝的义在十字架上已经成就。罪人冒犯上帝,但上帝的震怒在十字架上已经平息。
5. 冒犯与回应
面对冒犯和毁谤,基督徒当然有权愤怒和抗议;我们也有责任向这个弯曲悖谬的世代,发出责备之声。但是,使徒保罗也提醒我们:“被人毁谤,我们就善劝 (παρακαλέω, NIV译为answer kindly)。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 (《林前》4:13)
我反对且反感的,是本次巴黎奥运开幕式大胆挑衅并挑战了人类广普的传统观念、伦理和审美。
基督教虽是传统的重要部分,但并未被针对性地毁谤和污蔑。诚实地说,不少信徒反而把开幕式争议性场景中凸显的LGBTQ+群体,“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甚至“地狱群魔在人间”!只是,既然人家没有明确地毁谤基督信仰,为何我们如此易于道心破碎、急于怒怼回击?
使徒彼得也提醒我们:“只要心里尊主基督为圣。有人问你们心中盼望的缘由,就要常作准备,以温柔、敬畏(gentleness and respect)的心回答(ἀπολογία,“护教/apologetic”一词由此而来)各人”。我们护教卫道的嘴,若没有温柔敬畏的心,就是死的,无法向世人显明在基督里的盼望。
一些朋友看完本次开幕式后,如丧考妣地哀叹欧洲文化的自我迷醉、自寻死路……诚然如此,求主怜悯!然而,一个极易被冒犯的、玻璃心式的“脆化”基督教,难道不也是其自身没落的自卑表现吗?
6. 炒作与沉默
坦诚而言,在一个后基督教时代的欧洲,尤其在法国巴黎举办奥运,很多基督徒对本次开幕式看待基督教传统的态度,是否抱有过高的期待?如果连央视解说员都懂得以“震耳欲聋的沉默”来回应种种不堪和不雅,基督徒,尤其新教或抗议宗(Protestant)的信徒,在激烈的抗议之外,是否也应该学习温和的善劝和适时的沉默?
在当今炒作行销、流量为王的时代,过激的反应是否更加有助于病毒式地传播我们所反对的“有毒”内容?试想:倘若对方是刻意冒犯,由群情激愤的基督徒掀起的全网舆论海啸,岂不正中其下怀?倘若对方不是故意冒犯,在官方道歉之后基督徒仍得理不饶、强硬抵制,那么即使道歉是来自舆论施压所迫使,也未必能赢得尊重。
在此,笔者不想扮演理中客,更不想和稀泥。只是作为一个有时也难免“易怒”的基督徒,我对网上有些愤怒的基督徒有所担忧——对他们而言,似乎凡没有感到被冒犯的基督徒,就是冒充的假信徒;凡不被裹挟加入他们愤起抵制的行列,而表达不同声音(包括本文)的基督徒,就是虚伪的、怯弱的、背道的假教师!对此,我只能回应以沉默……
7. 抵制与宣导
本次巴黎奥运开幕式大力宣导之对LGBTQ+群体的包容,基督徒除了用抗议和抵制来回应,更重要的,是要表达我们所要宣导的。比如,基于圣经的启示,什么是上帝创造的性别与婚姻?什么是真正的爱与包容?
基要主义与福音主义的区别,在于前者聚焦于它所反对的(比如以开幕式亵渎上帝为由,抵制巴黎奥运),后者聚焦于它所宣扬的(比如奥运期间,在巴黎街头敬拜上帝和传福音)。然而,若这两类基督徒彼此论断、互相攻击,就中了那恶者的诡计。
值得反思的是,我们是否在咒诅黑暗时坚定有力,但是在“点燃蜡烛”,尤其是要为主燃烧自己时,却往往显得软弱无能?
除了反对同性恋和变性者,我们应该深刻反省教会自身在异性婚姻(离婚率攀升)、两性伦理(教会内性侵)、身体神学(诺斯底主义),以及服侍性少数群体等方面的重大失败。对于开幕式上令基督徒感到冒犯、甚至亵渎的“群魔乱舞”,难道我们可以完全置身事外、占在道德高地,怒吼一声:“撒但,退我后面去!”,然后拂袖而去?
不!让教会成为教会(世上的光和盐),世界才会成为不一样的世界(包括世人瞩目的奥运)。
结语
所以,“我们应该抵制巴黎奥运会吗?” 前天来自肯尼亚的邻居小男孩这样问我。我笑着对他摇摇头:“不必。有些基督徒选择抵制它,那是他们的自由;但是我们也有自由在批评它的同时享受它!” 他听完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这给了我足够的勇气和动力,把以上七则断想修改成文,分享给更多有同样问题的人。
我当然不期待所有人都像小男孩一样同意我的想法,但是我相信,一个健康成熟的信仰群体,至少可以聆听不同的声音、容纳不同的回应。
使徒保罗没有抵制一世纪的希罗奥运会,而是以福音新视角,把奥运竞技转化为指向耶稣基督的生动比喻,鼓励基督徒“向着标竿直跑”(腓3:14),为了得着“那不能坏的冠冕”(林前9:25)。
因此,与其用键盘来抵制巴黎奥运,不如用祷告来期盼有更多的基督徒运动健将,效法一百年前的“苏格兰飞人”、来华宣教士李爱锐(Eric Liddell, 1902-1945)——同样在巴黎奥运赛场上,用强健的体魄、精彩的竞技和伟大的品格,来“打那美好的仗、跑那当跑的路、守住所信的道”(提后4:7)。
当他们挂上奥运奖牌的光荣时刻,虽然上面刻着古希腊的胜利女神,但是荣耀归于那位胜了罪恶与死亡的耶稣真神!
作者为中国家庭教会牧者,目前在惠顿学院攻读系统神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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